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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給貝妮打了電話,告訴她馬傑因與歹徒槍戰負了重傷,貝妮心急如焚地趕到了醫院。若不是白雪和冰冰也在,貝妮會毫不猶豫地撲在馬傑身上哭成淚人。即便如此,她仍然拉著馬傑的手,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傻丫頭,”馬傑苦笑著說,“哭什麼,我又沒死。”貝妮抹著眼淚說:“馬傑,我要好好給你寫一篇報導,你一直崇拜英雄,其實你就是英雄,真正的英雄,關鍵時刻才能看清一個人的靈魂,想不到你在英雄情結中真正做了一回自己。”我見躺在床上的馬傑對貝妮的話很是受用,便悄悄地走出病房,白雪不放心地跟出來關切地說:“商政,你給馬傑輸了那麼多血,還是請假回家休息吧。”我硬撐著笑道:“沒事,我身體好。”冰冰更是不放心我,也跟了出來,擔心地問:“商政,還能上班嗎?要不要跟廖市長請假休息一天?”我強打精神地說:“我沒事,你們去照顧馬傑吧。”便一個人暈暈乎乎地走出了醫院大樓,耳邊迴響著貝妮的話音:“馬傑,想不到你在英雄情結中真正做了一回自己。”這話音像一條溪流,流過乾涸的沙礫,我心裡卻不停地問:“馬傑真的做了一回自己嗎?”這傢伙其實一直想找機會顯示自己,目的是讓上級重視他,進而得到提拔,如果這就是他想做的自己,那麼他的目的還真有可能達到。他要真能升遷的話,我當然高興,但是讓我困惑的是,歷史上無數的英雄真的是他們自己嗎?突然,我感到一陣頭暈,連忙扶著路邊的一棵樹站了一會兒,然後揮手打了一輛車。
我的判斷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馬傑出院後,由於勇擒持槍搶劫殺人犯榮立二等功,終於圓了自己的英雄夢,不久,又如願以償地升任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當然這裡面也有我推波助瀾的作用。
經過深思熟慮,廖天北終於決定復建西塔及延壽寺。在市政府常務會議上,王伯壽一邊恭維廖天北復建西塔及延壽寺很有必要,一邊建議為了恢復東州古城的文化風貌,也應該重修太清宮對面殘存的古城牆,並在城牆建角樓。廖天北並沒有多想就同意了。沒想到消息對外公布後,傳出許多謠言,有人說王伯壽得知廖天北復建西塔及延壽寺是龍泉寺智真住持出的主意後,就暗中去了太清宮,太清宮的靜虛道長認為如果廖天北復建西塔及延壽寺,從風水角度講,對王副市長非常不利,王伯壽追問有什麼破解之法,靜虛道長建議,重修太清宮對面即將倒塌的古城牆,並在城牆建角樓。東州城的老百姓個個都是政治觀察員,廖天北與王伯壽的微妙關係,被戲稱為“僧道鬥法”。不久,“僧道鬥法”的說法就傳到了羅立山的耳朵里,羅立山一見到廖天北便開玩笑地說:“天北,恭喜你紫氣東來呀!”起初廖天北並沒往心裡去,一打哈哈就過去了。可是聽了幾次以後,廖天北覺得羅立山話裡有話,就憋著勁想找機會問個究竟,當兩個人再次見面時,還未等廖天北開口,羅立山又冒出這麼一句,廖天北當時就將臉沉了下來,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像是眼前突然冒出了一條臭水溝似的,他沒好氣地問:“羅立山,你一見我就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呀?”羅立山深知廖天北的脾氣,一旦把火點起來,怕不好收場,彎彎的小眼睛頓時露出了和善而親切的笑容,他一臉善意地笑道:“外面閒話不少,都傳出‘僧道鬥法’了!我恭喜你紫氣東來,還不是想提醒提醒你!”廖天北冷哼一聲,嘴角掛著輕蔑的微笑,乾癟的眼眶裡目光冷冰冰的,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說:“你老羅可是自詡鐵耳朵的,怎麼突然耳根子也軟了呢?東西南北四座塔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貴遺產,面對這些殘損不全的遺產,我們可都是不肖子孫。”
廖天北的語調中充滿了自負,羅立山儘管從心裡討厭廖天北的口氣,但臉上仍然掛著隨和的微笑,還隨聲附和道:“說得不錯,只是我不明白,你老兄一向是敢於打碎菩薩金身非要看看本來面目的,怎麼突然為菩薩塑起金身來了?”廖天北仿佛受到了突如其來的刺激,臉漲得通紅,嘴角連續抽搐了幾下,表情像是剛從噩夢中醒來似的,悽苦地一笑說:“老羅,我既不想打碎菩薩的金身,也不想重塑菩薩的金身,我只知道沒有屬於東州的文化,東州就不能做自己,東州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通過重建西塔及延壽寺和殘存的古城牆,我在尋找東州的自我。你知道,在王朝里是找不到東州的自我的,只能在文化里尋找,可是我們的文化在哪裡?就在被毀的西塔廢墟里,就在殘存的城牆中。我的目的很簡單,不僅要通過文化發現人,更要通過文化發現‘我’。”一朵巨大的白雲像某種變異的水母一樣緩緩向窗口移動,屋子裡的光線頓時暗了許多,羅立山肥胖的軀體也猶如一朵厚實的水母,給人的印象是,雖然柔軟無形,卻充滿了毒液。
他聽了廖天北的一席話後,仿佛嗓子眼兒鬱積了一口濃痰,突然咳嗽了幾聲,頗有城府地提示道:“你的目的要讓大家知道,不能一意孤行,總要注意輿論導向吧。”廖天北警覺地凝視著羅立山,一副負隅頑抗的神情,仿佛正身處險境、四面楚歌,他冷冷地問:“老羅,你在擔心什麼?”羅立山流露出沉重的神情,仿佛頭太重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似的,他憂心忡忡地說:“天北,為什麼有‘僧道鬥法’的流言?為什麼風水鬼神盛行?我們面臨著信仰危機的挑戰啊!”廖天北看羅立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片廢墟,儘管太陽被雲塊遮住了,但窗戶上仍然殘留著灰濛濛的陽光,他情緒有些激動,好像心臟正在發酵膨脹,他冷哼一聲,尖銳地說:“這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這種*,比起一般的貪污受賄的危害更為嚴重。民間建房、修墳請陰陽先生,房屋要建得一個好朝向,祖墳要埋一個好地方,祈求發家、財運亨通,出人頭地,飛黃騰達。普通老百姓命運不濟,又無力改變,祈求神靈的保佑,並蔭及子孫,這可以理解。私營企業老闆,因市場競爭激烈,身不由己,命運被那隻看不見的手把握著,往往苦嘆自己生不逢時,命不如人,以至身心疲憊,不得不祈求神靈,希望通過風水來改變自己的命運,這也可以體諒。
官員丟掉崇高的信仰,卻拾起了封建的糟粕,來為自己的官運請陰陽看風水,祈求神靈保佑自己官運亨通,這不僅僅是精神*,簡直是腐朽!我不禁要問,他們究竟是人民公僕,還是封建王朝的遺老遺少?”窗外傳來隆隆的雷聲,凝固的空氣頓時被震得激盪起來,我望了一眼窗外,烏雲像潑墨一樣灑滿了天空,我的心跳也被雷聲震得共鳴起來,我不知道廖天北說的是不是心裡話,只覺得腦海中浮現出陪他去龍泉寺見智真老和尚時的情景,心裡也像潑墨的天空一樣蒙上了一層陰影。若不是信仰迷茫,幹嗎時不時去龍泉寺拜會智真大師?我可是親耳聽他告訴智真,自己在夢中常常被一個黑影糾纏,他做的怪夢和我做的怪夢十分相似,真弄不懂此時的廖天北和夢中的廖天北哪個更接近他自己?也難怪,連我自己都無法分辨此時的我與夢中的我哪個更真實,怎麼能弄清楚廖天北呢?畢竟我們,也包括羅立山都不是自己創造了自己,而是體制創造出來的。羅立山似乎對廖天北的這番表白非常認同,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說:“天北,我想提醒你一句,據我了解,王伯壽的確是在太清宮靜虛道長的授意下,才提議重修那段殘存的古城牆的,而且是針對你復建西塔及延壽寺才這麼做的,苗頭令人擔憂啊!”
窗外又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緊接著就聽見了雨水落下來的聲音,一大顆一大顆的雨水砸在窗玻璃上,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音。廖天北似乎根本沒注意到窗外的雨聲,而是神情陰鬱地看著羅立山,別有深意地說:“老羅,雖然說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但是該挑的時候還是要幫他挑挑為好啊!”羅立山的神情就像是個抑鬱症患者,長吁短嘆地搖搖頭,沉重地說:“可是人心向背啊,天北,我也只是提醒提醒你,千萬別往心裡去。”羅立山本是個工於心計的人,說話很少夾雷帶火,別看他嘴上說只是提醒,但用意卻極具城府。我猜想同樣一番話,他也一定會跟王伯壽講,其用意無非是鉗制廖天北做自己,我想,以廖天北的智慧不可能識不破,之所以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時值仲夏,我老婆難得出一次差,碰巧又趕上廖天北出國,我清閒極了,晚上我約馬傑、貝妮和白明海到我家打麻將。馬傑自從身體裡輸入我的鮮血以後,我在他面前越來越沒有秘密,就連打麻將他也能窺透我的心思,總能猜對我出什麼牌,時不時就給他點炮,連貝妮都開玩笑說,過去馬傑就像我的影子,不知為什麼,現在倒過來了,我越來越像馬傑的影子。馬傑聽了這話,竟然得意地說我在模仿他,還說模仿是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渴望成為他人。其實馬傑這話說到了我的骨髓里,別看我口口聲聲要做自己,那只是受廖天北影響,實際上我一直在模仿廖天北。但我並不想讓馬傑看透這一點,因此在給他點炮後,我岔開話題,問他有沒有好玩的地方。他竟然一邊摸牌一邊賣關子地說,我還真知道一個地方,非常值得去,只不過既不能泡溫泉,也不能洗桑拿。白明海好奇地問,那能幹什麼?馬傑扔出一張白板,一臉詭秘地笑道:“可以洗靈魂,你們去嗎?”一句話說得我們仨面面相覷,貝妮斜睨了馬傑一眼,用纖纖玉手摸了摸他的腦門,嗤笑道:“你沒發燒吧?”我也不耐煩地說,你小子就別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地方?馬傑這才興沖沖地說:“我表姐夫是濱海市軍分區政委,前些日子他來東州,我們閒聊時,我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當過兵,他問我想不想體驗一下生活,我說當然想,他便建議我去小龜島,哥兒幾個要是感興趣,我和我表姐夫聯繫一下。”“小龜島”三個字顯得很神秘,頓時在我心中激起一陣漣漪,我頗感興趣地問,小龜島是個什麼島,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馬傑一臉得意地告訴我們,小龜島是個軍島,非常小,上面駐守著一個連隊,從來不允許老百姓上島,連當地漁民都弄不清楚島上是什麼樣子。我們仨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來,我神往地說,這麼神秘的小島,一定有意思。白明海卻一臉疑惑地問:“姐夫,那我們怎麼上島呢?”馬傑眉飛色舞地說:“當然是乘部隊的登陸艇了。”我們仨頓時興奮起來,貝妮手舞足蹈地說:“馬傑,趕緊跟你表姐夫聯繫,我現在就等不及了。”說完隨手扔出一張牌,馬傑得意洋洋地看著我們,我知道這傢伙又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