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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護士領著來到唐思禮的辦公室,是上次她來過的那間房,四周掛滿了白色。之前不覺得怎樣,此刻顧暖卻驟然感到一陣寒意襲身。
顧暖忍了忍,只等那護士離開了去搬她找件衣服以及乾淨的毛巾過來給她擦洗,她挨著室內的一把交椅坐了下來,背部靠在潔白的牆壁上。
頭頂上的白織燈,那樣的白,和那人身上穿的白大褂一樣,冷得嚇人。
她怎麼都想不到,想不到,會在今天,這麼巧,毫無防備的,給她看見那樣一張臉。
沒人在,一放鬆,情緒和回憶湧進了腦子裡,顧暖幾乎是渾渾噩噩的了,眼前不斷重現著那張臉,那神似的眉毛眼睛和五官,讓她分不清真假,更分不清是夢境或是現實。
只因太像了,太像了!
她根本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眼睛,因為自小,弟弟顧笙和她是一起長大的。她大他兩歲。
顧笙今年是二十五歲,她二十七歲。
從小一塊長大的姐弟,由於顧笙是男孩子,骨架比女孩子大,到了七歲的時候,顧笙和九歲的她已經一樣的高。兩人一塊走出去的時候,甚至有人懷疑他們倆是雙胞胎。
當然不是,顧笙的眉毛眼睛,比起她的更漂亮一些,據說是因為顧笙長得偏像顧媽那邊的娘家人,她顧暖則長得偏像顧爸顧家這邊的人。
伴隨兩人年紀的增長,這種區別越來越明顯。
顧笙的眉毛,是像竹葉一樣的長,偏走冷峭。
她顧暖的眉是眉兒彎彎,略顯山水一般的清秀。
顧笙的眼睛,她最記得,是宛如一滴水墨落在水潭中的感覺,又黑又濃,但是水汪汪的,猶如墨寶美人似的。
當年他們姐弟倆上小學的時候,對她顧暖有興趣的男孩子屈指可數,可纏著顧笙的女孩子絕對是一大車。
要知道,當初可是在小縣城裡的呢。可誰家都知道他們顧家的男孩子長得好,長得漂亮,是顧家的心尖寶貝兒。不止如此,是連城市裡的千金小姐兒一來到縣城裡,看到顧笙的一刻,都不由地眼睛發亮發直。
那麼多的女孩子喜歡顧笙,但是,顧笙很有脾氣,哪個都不愛。
對,只因為他們是姐弟,自小一塊長大,骨子裡流著血液關係。不然的話,連點親都沾不上的話,顧暖都不認為顧笙真能回頭看她一眼。
她弟弟顧笙和她一樣出身貧窮,可就是有這麼一股子的傲氣。
從這點上看的話,那個叫歐亞楠的年輕人,渾身充斥的那種冰涼,和她弟弟顧笙倒是如出一轍的怪脾氣。
問題是,他如今看著她的目光,和以前他看著那些和他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樣,是那樣的冰寒入骨。
以前,他都不是這樣看著她的眼神,那是因為她是他的親姐姐。
他總是會私底下一反在其他人面前故作冰冷的常態,跟在她後面對著她撒嬌,讓她給他煮麵條,讓她餵他吃大白兔的牛奶糖。
從很小的時候,一直,一直都是這樣子的。沒有變過。
在他那年突然病的時候,病得很厲害的時候,連顧爸顧媽走到病床邊他都分不清是誰的時候,
唯獨看著她時,非常清楚地吐出一聲:姐——
不要離開我——
他最後一刻握住她的手的感覺,她到如今都記憶猶新,不止如此,是深深刻在自己的心臟里骨頭裡了。
每次回想到那時候,她是心如刀割,卻是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們家沒有錢了,四處借錢都借不到錢了,因為沒有人認為以顧爸顧媽的能力能償還這筆天價的醫藥費。
醫院的醫生勸他們,把病人抬回家吧。
抬回家意味著,她弟弟就要死了,死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本該救死扶傷的醫生能這樣冷酷地說出這樣的話。
醫生說他也沒有辦法,自己只有那點工資,完全沒有辦法幫他們墊付這麼昂貴的醫藥費。再說治下去,以本地的醫療條件也救不了這條命,所有錢都得打水漂。
這樣說,她是更不明白了,難道,救親人的命,救她弟弟的命,心裡還得盤算著划算不划算!
錢,萬惡之源。
幼小的她,在那一刻,嘗到了什麼叫做沒錢的真正的滋味,那就是哪一天痛失自己最心愛的東西,眼睜睜看著最心愛的人離開你而去,而你還要在這個萬惡的世界裡苟且殘存地活著。
後來,當她弟弟說要吃牛奶糖,她跑出去給他買時,再回來的時候,只能再聽見的只有自己爸媽這樣對她說:顧笙死了——
其實,到現在她都不敢確定他是不是還活著。可是,死要見屍的念頭一直始終固執地刻在她心裏面。
不管顧爸顧媽說什麼,她只知道,她見不到自己弟弟死的那個屍體,她怎麼都不會相信會是這個結果。只記得,顧笙最後一刻都對她說了,說是等她把糖買回來給他吃。
也不知道是陰差陽錯還是怎的,那天她呆在顧笙離開的醫院沒有走,結果被她看見了之前顧媽接觸過的醫生。
那個醫生,她認得,據說是當初給她以及顧笙都接生過的本地婦產科醫生。
她躲在暗處,人小,沒有被人發現,偷偷聽著那個婦產科醫生,和一個女人背著她在說話,裡頭提到了顧家兒子的字眼。
直覺里,她知道那肯定是自己的弟弟。
她跟蹤那個女人,一直跟蹤,直到那女人走到醫院外面要坐上一輛豪華的小轎車時,她突然衝過去一把抱住那女人的大腿。
那女人為此尖叫,像甩著某樣可怕的蟲子一樣對著她拳打腳踢的:“這個骯髒的小乞丐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緊緊地咬住牙齒,只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著那女人說:“我知道我弟弟在你那裡,你要是不說實話,我馬上報警!”
對方就此稀奇地看了她兩眼,仿佛從她臉上的五官看出了一絲端倪,知道她是誰以後,隨之冷靜了下來,冷笑一聲說:“你爸媽的事,你小孩子插手什麼?”
“我就是能插手我告訴你!我爸媽不能決定我。我有很多證據可以報案!我知道你和誰勾結!”
或許是她那絲欲與對方同歸於盡的堅決表情,終於驚嚇到對方了。
那女人略作打算以後,無奈地嘆口氣說:“讓不讓你見人,不是我能決定的,要不,我帶你去見我們太太。”
到了那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抓住的人,不過是只被人指使下的小螞蟻,真正的幕後主人,始終躲藏在層層的帷幕之後。
坐上對方的車之後,一路上,無論這個女人,或是司機,都不曾給她暴露出任何有關身份的氣息。據她後來打聽再三,縣城裡的人,也沒有誰之前見過或是在那天以後見過這些人。
這些神秘的人,究竟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沒有人知道。
只知道一點是,顧爸顧媽和對方達成協議時已經說好了,一輩子,當兒子死了,倘若要這孩子活的話,必須當這孩子死了。至於如果顧家違反這個約定會怎樣,顧暖並不知道。顧爸顧媽始終其實都沒有對她說過顧笙這件事的實話。
有關這個協議的一半,還是在車上,那個女人對她說的。
後來車子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有個宛如小洋樓似的房子裡,她被帶著進去以後,是站在了一扇門前。
那扇門,由於天氣熱的關係,是敞開著的,可是,掛著竹簾,讓人看不清裡頭坐著的人的人影。以至於顧暖始終只能從半截竹簾下面,看著裡面的女主子穿的那雙高跟鞋,漂亮的粉色,仿佛撒了一層金粉一樣的顏色。
女人的臉,在竹簾的fèng隙里顯得隱隱綽綽的,讓顧暖只感覺到一種高貴華麗的冰冷。
接著,聽了送她來到的人報告的話以後,房間裡里的這個女主子隔著竹簾和顧暖說話了,她這樣說:“你想來帶你弟弟回去?你認為你有這個本事能治好他的病嗎?要是能的話,你們家不會走投無路,準備把他抬回家等死,是不是?”
“我會賺很多很多的錢,把顧笙的病治好——”
“你?”女人的聲音宛若聽到了全世界最大的笑話一樣,尖銳地好像針一樣的笑聲,異常的刺耳。
顧暖握緊小拳頭,沒有動。
“你能賺多少錢?你知道你弟弟的病需要多少錢才能治好嗎?”
“我會賺很多很多——”
“不要說笑了!你能賺很多錢?你再能賺,都賺不了我這麼多。至於為什麼,我現在和你說你也絕對聽不明白。等你長大了,有一天你就能明白了。什麼叫做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孩子就是老鼠,同樣的,乞丐的孩子永遠是乞丐。”
“你錯了!總有一天,我會賺的比你更多的錢!”
顧暖的眼睛發出一束冷咧的光,同時她的聲音鏗鏘有力落地有聲,根本和她幼小的身體以及年紀毫不相符。讓她身邊站著的那個女下人,都不禁詫異地低低呼了一聲。
正是這個眼神,她無疑惹怒到了房間裡坐著的那個女人。
“好。你說你會賺很多錢吧,會賺的比我更多的錢吧。我現在花在你弟弟身上的每分錢,我都給你記在帳上了。等你哪一天,有能力還我這筆加息巨款,再來和我談判吧。”
“加息?”
“對,高利貸——既然你說你能賺很多的錢,高利貸對於你來說,一點都不覺得多吧。”
這明擺著是一個大人欺負小孩子說的話。
讓在場所有大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個滿臉髒污不起眼的小女孩居然開口說:“好!你給我記帳記清楚了,我不會欠你一分錢的還你,但是,你也別想從我這裡掏多一分錢!”
氣壯山河的口氣,讓所有人震驚。
沒人知道眼前這個小小的身體怎麼能發出這樣可怕巨大能量的聲音,何況,這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人是誰。
砰的一聲。
房間裡傳出巨大的手掌擊打桌子的聲音。
顯然,女主子被徹底地惹火了,怒喊:“把她給我攆出去!不要讓我再見到她!”
顧暖當時就冷哼一聲:“怎麼,賭約你自己提起的,你自己都不敢賭?”
“我不敢賭?你說我不敢賭?你這個辱臭未乾的丫頭!”房間裡的人,只差那麼一丁點兒沉不住氣了,衝出來掃她的耳光教訓她。
但是,終究,對方不是省油的燈,在火氣沖天快失去理智的一刻,想到了什麼,重新冷靜地坐了下來,隔著竹簾冷冷地打量顧暖那張小臉:“我差點兒就上了你這個丫頭片子的當,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