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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冷漠,才會一步步把摯愛的人推向邊緣。
診斷結果出來之後,葉儒立刻拍板,幫葉旌辦理了退學,誰也沒有通知,很快就將人送到了大洋彼岸,一邊上學一邊接受治療。
他們以為以米國的治療技術之發達,葉旌必然會有所好轉。沒想到,一年不到的時間裡,他酗酒傷人,撞車逃逸,和三教九流的人混跡在外,徹夜狂歡,幾次三番險些要被遣返回國,而每一次,都因為他有精神診斷證明而脫身。
更何況,在不發病的時候,他確實是華人之光,無論是語言還是社科,無一不出類拔萃。
他成了一個天才的瘋子,瘋了的天才。
最終,穆然在無奈之下,只好把葉旌送入封閉式的精神病院,隔離所有刺激,不允許他再做任何設計相關需要激發靈感的工作,甚至連她和葉儒也不得探視。
整整一年,與世隔絕的葉旌沒有再發過病。
再後來,病院診斷他基本康復,可離院觀察,如有情緒波動再議。
“再議?”蘇螢重複了一邊穆然的話。
穆然苦笑:“這種情緒病,並沒有完全治癒的說法。”
蘇螢終於懂了。
為什麼如今的葉旌總是顯得什麼也不往心裡去,明明是那麼溫柔細心的少年,卻總裝成吊兒郎當的模樣,對所有人的嬉皮笑臉。
那是因為他不敢讓自己有其他的情緒流露啊!連醫生都告訴他,他沒有被治癒,只是暫時得到控制。如果他不“控制”了,是不是又要回到過去?
“人不是機器,不是關閉了情緒的開關,就可以擯除喜怒哀樂。”蘇螢輕聲說,“葉旌他這樣……太累了。”
穆然點點頭:“這我也知道,但……勸了他不聽的。他只會反問我:難道只有哭、鬧才是真實的嗎?久而久之,我也只能聽之任之。”
“我知道了?”蘇螢站起身。
“不早了,你留在客房休息吧,我讓雲姨給你收拾。”
“不了,我……想稍微靜靜。”
蘇螢執意要走,穆然也沒有辦法,只好把人送到門口。
昏暗的路燈下,轉身離開的蘇螢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問:“阿姨,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從葉旌那時候生病,直到如今,你有沒有告訴過他,不管他是生病還是痊癒,你都不會離開他?”
穆然愣住了。
沒有,她的事業需要奔走在世界各地,甚至大部分的時間都與葉旌日夜顛倒。她哪裡有機會去跟一個已經獨立很久了的兒子說這麼感性的話?
穆然的神色被蘇螢看在眼裡,她點點頭:“我知道了。穆阿姨,如果將來有機會,你試著告訴他吧。”
穆然沉默了一瞬,短促地嗯了一聲。
葉宅外的路一如既往的又長又冷清,就連為數不多的別墅也已經熄了燈火,只剩院子裡透出的零星光線。
蘇螢踩著影子慢慢地走著。
穆然說,在封閉治療的那一年裡葉旌誰都沒有見過。換句話說對少年葉旌而言,那是被世界拋棄的一年。如果他有病,如果他是病人……誰都會丟下他,誰都會不要他。
被世界拋棄,對於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而言,是多麼可怕的認知?而且,還是他那樣一個敏感的人。
所以他把過去視作為不可見人的醜聞,藏得深深的,再用陽光偽裝自己,生生地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沒有陰鬱的假面人。他大概很害怕把……怕再感受那樣被全世界丟棄的孤獨。
不期然地,蘇螢的腦海中划過相冊里那個站在父母中間一臉滿足的小小少年,還有無數個形單影隻的瘦削身影。
蘇螢一直都知道,鍾情於藝術的人對生活都有特別敏感的觸覺,比如她的母親,她有多沉溺於筆下的世界,就有多怕接觸真實的生活,因為哪怕一丁點兒的波動,都有可能在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所以,蘇螢能夠想像小小年紀就以充滿靈氣的設計悄悄聞名於世的葉旌,有著多麼敏感的內心,有多期待家庭團圓,就有多畏懼孤獨,害怕爭吵,直到這種敏感累積到極點,他終於徹底崩潰了。
腦海中的想法千頭萬緒,蘇螢甚至在想,如果當年的他們已經相識,如果在他最困擾而無處述說的時候,她陪在他身邊,哪怕只是拍一拍他當年還瘦小的肩,會不會就能好一些?
走神。
以至於蘇螢壓根沒有留心看路,在馬路牙子上一崴腳,險些摔倒,人是撐住了,膝蓋卻撞在了用來阻攔車輛的水泥樁子上。
疼。
直也疼,彎也疼。
蘇螢索性原地坐在了樁子上,蹺起腿來揉捏,因為在出神,所以坐了很久都沒動,直到忽然看見靠近的人影,才猛地驚覺抬頭。
“走不了了?”
路燈下,穿著深灰色啞光羽絨服的大男孩,戴著黑色鴨舌帽,青色的鬍渣在唇上隱隱約約,眼底一片青灰,顯然是沒有睡好,目光停在她腿上。
蘇螢的眼眶忽然一熱,下意識地想站起身:“你怎麼會在這裡?”
膝蓋傳來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又跌坐回去,倒吸一口冷氣。
葉旌快步上前來,半跪在她身前,麻利地一手托起她的小腿,一手不輕不重地揉捏:“這樣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