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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氣吼到最後。這一年來積攢的鬱氣像是終於忍不住,宣洩而出。吼完才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淚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頭。
我很想把眼淚止住,可它根本不聽令於我,反而掉得更加厲害。眼前還有顧衍之無聲地看著我。我手忙腳亂地擦眼淚,覺得又惱怒又傷心又狼狽。水澤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很快積出一小灘水域。我覺得顧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別礙眼,終於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人家哭有什麼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啊!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吼完了後背突然被人撈住,再輕輕一攬,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個懷抱溫柔籠罩。
後背被人有規律地輕拍,顧衍之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杜程琛對你不好,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有什麼好說的!你跟他半斤八兩!”一面不停扭動,妄圖掙扎出來,“你放開我!”
顧衍之笑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打橫抱起。
撈在脊背和腿窩的臂彎緊而有力,我眼睜睜看著行李箱被人撿起,而我腳不沾地地穿過機場旋轉門,朝著一輛黑色車子越來越近。我不顧眾人側目,掙扎得更加厲害:“你要做什麼!你帶我去哪裡!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顧衍之輕飄飄地說:“這可由不得你。”
我著急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我走嗎?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顧衍之,你敢不放我下來!”
“當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顧宅。”他抱著我低身,跨進車子裡,然後低頭看我一眼,“你老說自己快死了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淚,“我下面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應該是得了癌症,要不就是腫瘤什麼的。反正肯定是絕症。我想回山里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邊,我不要跟你回去。”
說到後面越發覺得人生無常,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隔著朦朧淚眼疑似看到顧衍之的眼角跳了跳,過了片刻,他說:“……初潮?”
“什麼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說得淺顯明白一點好不好?”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說:“你沒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只是來了月經。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經,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的重要標誌。這段時間裡不要碰涼的東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劇烈運動。老胡,一會兒在超市前停一下,買點東西。”
我說:“月經是什麼?”
“……”他看著我,隔了一會兒說,“月經是子宮內一般一個月一次的出血現象。”
“子宮是什麼?”我又問,“你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問為什麼的?”
“可這只是什麼,又不是為什麼!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子宮究竟是什麼?你有沒有?”
“我說了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標誌。”
“那麼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抬手,把我重重按在懷裡。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只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好了你累了,到家還有段時間,先乖乖睡一覺。”
我掙扎著說:“可我還不累……”
顧衍之肯定道:“你累了。”
“……”
我還要說話,有手心輕輕遮在我眼上,擋住車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顧衍之抱在懷中,有規律地拍著背。以他的手臂為枕。這樣的懷抱很舒適,淪陷的想法迅速占據上風,我氣若遊絲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額頭上被溫軟的事物輕輕一碰,蜻蜓點水一般。過了良久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吻。耳邊響起溫柔至極的聲音,帶著誘哄的意味:“綰綰乖,睡一覺,嗯?”
☆、第 八 章、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著,和我遇見你。(五)不知什麼時候真的睡過去。
我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仿佛被人抱出車子,外面有些微涼意,只動了動,便很快被披了件東西。從頭到尾密不透風。再醒來時,換了場景。
身下的床單柔軟細膩,床邊一盞暗弱孤燈。窗子外有月亮掛在花枝上,偶有微風,鋪進來的光水一樣的搖曳。我想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這裡是顧宅。側躺在床邊的人穿一件深藍睡袍,帶子松松攏在腰際,正閉目假寐。單手撐著額角,下頜線條行雲流水。
我充其量只在這座宅子裡呆過一天,卻因為是初來T城的時候,便格外印象深刻。那天晚上臨去聚會見杜程琛以前,我也是這樣醒來,便看到床頭擺著一套衣服,還有鞋襪,內衣和首飾。顧衍之叫我將衣服穿好,他推門進來,把我的頭髮梳攏好,最後將一隻發卡別在我頭上。
在那之前,我從未穿過那樣的衣服,每一處都精緻得恰到好處。我覺得每一處都穿得不自然,像是穿在不合適的套子裡面。在他打量的視線底下慢慢面如火燒。直到他忽然慢條斯理地開口:“杜綰,抬起頭。”
我抬起頭,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落在我脖頸的項鍊上,撫平那裡的兩片花瓣。語氣輕描淡寫:“很好,杜綰。就是這樣。抬起頭,你很好,不輸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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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微動了動,很快覺察出被子下面某處地方些微的不自然。正要伸手去摸的時候,顧衍之微微掀開眼皮:“……醒了?”
我低下頭,隔著被子看那裡,一面說:“覺得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顧衍之跳過我的話,說:“我剛才給杜程琛打了電話,明天去杜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拿過來。順便去趟超市,買些東西回來。這些天你就先在這裡住。”
我扭頭去看他,他依然是再平靜不過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我問:“你說的這些天是多少天呢?”
他的聲音仍然淡淡地:“一直到他把監護權變更給我為止。”
又過了幾秒鐘,我終於領會出這句話的意思。倏地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不喜歡杜程琛,那就不用再理會他。以後你住在這裡,衣食住行,學習玩耍,所有的事情我來接手。一直到你真正能獨立為止。”他抬起眼皮來,目光漆黑,看著我,“這樣的話,你肯不肯呢?”
時隔很久,我仍然能記住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緊不緩,眉眼間帶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是在講述一件最雲淡風輕的事。仿佛回到那一日大山的夜裡,小小的山崗上,也是這個人,將風衣披在我身上,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我:“杜綰,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面?”
我不知曉他清楚不清楚,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總是能輕易撥動我整個世界。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顧衍之無所不能。
仿佛漸漸之中形成了一種習慣,只要把困難的事告訴顧衍之,他總是可以輕鬆擺平。在我眼中天大的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小事。他總是用一種古井無波的態度,溫和地將難題戛然而止,然後按照原本的意願,從容擺布。有如神明。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沉默半晌,小聲說:“可是我很想念燕燕。”
他將這個障礙處理得很平淡:“這個月底我騰出時間,陪你回一趟大山。而且你不是還要給父母掃墓?”
“……你能確定杜程琛會同意嗎?”
“可以。”
“可是你們兩個認識,還有親戚關係。”
他微微一挑眉,看著我說:“所以?”
“……所以,”我鼓足勇氣,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我跟你其實也不算很熟。你跟杜程琛的關係如果因為我的這件事有什麼改變,到時候你會立刻選了杜程琛也說不定。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挺大。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他嗯了一聲,問:“你的可能性挺大是從哪裡得出來的?為什麼我要選杜程琛?他雖然算是我堂兄,可是你哪裡看出我跟他很熟了?”
“……”
“更何況,”顧衍之看我一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我們之間的距離,慢吞吞地接著道,“我跟杜程琛可沒有這樣同床共枕過的關係。”
“……”
我的臉在剎那之間漲得通紅,抱著被子立刻退出老遠,大聲說:“喂,誰,誰跟你有同床共枕的關係了!”
“對了,”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有人剛才在車子裡睡著的時候,口水還流到了我衣服上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