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我一下子迸出眼淚。
嘗 試動了動骨頭,發現完全用不上力。身上反倒刷地密布一層冷汗。我在疼得呼吸不暢的狀態下,有點絕望地意識到這應該就是鄢玉所說的骨折。他曾切切叮囑我在骨 癌晚期,病人發生病理性骨折的可能性很高,要我最好小心臥床,避免活動,然而事實證明這種事並不是我想避免就避免得了。我只不過是下床而已,就眨眼間變成 這樣。
從小到大不曾遭遇過這種疼痛。就像是一把刀子扎在腳踝上,尖銳地在叫囂。要緊緊咬住手才能避免大哭出聲。眼淚卻越掉越急,這幾天堆積的壓抑難過在這一刻藉故全數噴涌而出。
一 直都有這麼一個人,始終將你妥帖安穩地置於他的蔭蔽下。所有的難題都由他來破解,所有的苦痛都是他先嘗。一直這樣行過這麼多年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被他溫 和地緩緩撫平,像是綢緞水一般的光滑,不帶有一絲褶皺。這個人用一種耐心縱容的態度教給你如何享受恭維與奢侈,教給你如何思念和喜歡一個人,卻獨獨沒有教 過你要怎樣忍耐挫折和痛苦。
我實在是覺得再也忍無可忍。
一臂遠的地方就是房間電話。我看過去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的時候手指有微微顫抖。很快響起簡單的機械聲音。一直響了七聲,終於接通,傳過來的語氣有些冷淡和漫不經心:“顧衍之。請問哪位?”
我張張口,幾乎要說出求救的話。一直以來都把“怎麼辦”這幾個字同顧衍之說得極其輕易。這一次卻在哽咽溢出的同一刻下意識咬住手。連呼吸一起壓抑住,猛然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 只聽到他在那邊淡淡的呼吸聲。一直沉穩,也一直沒有開口。我有些慌亂地想他這麼聰明,一定早就猜出這通電話的源頭。又想他如果猜了出來,一定會厭煩得當場 掛斷。可見並沒有猜出。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指不定他即使已經猜了出來,也沒有打算掛斷。這樣自我對話了很久,意識終於漸漸回籠,真正發覺我正在做些什麼。 倘若剛才撐不住說出口,那之前所有的行為無異於功虧一簣。
理智告訴我應該掛斷電話,可是又捨不得。私心覺得假如就這樣聽下去,一 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這中間不管再如何疼痛,我想我也都可以忍受。卻知道根本不可能會這樣。我在這邊等了很久,想等到顧衍之先掛斷。那邊卻始終有淡淡的呼 吸,以及時而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音,一切都這樣熟悉。
時間走得那麼安靜,分針慢慢划過鐘錶的半個圓圈。我聽著那邊的清淺呼吸,可以 順著想到他此刻神情平靜的樣子。我緊緊咬住牙關,疼到滿身冷汗,又覺得仿佛根本不怎麼痛。直到電話那頭傳來篤篤敲門聲,很快葉矜的聲音遙遙傳進來:“衍 之,已經十一點了,是不是可以暫時停下工作了?我們不是說好今天和王伯伯一起吃中飯的嗎?”
我重重吸了一口氣,終於掛斷電話。
四 十分鐘後我被李相南搬進鄢玉在T城的診所。做完X光等一系列的檢查後,鄢玉在我的腳踝上打了石膏和固定繃帶,開口道:“暫時就這樣吧。接下來做任何事都小 心一些。最好還是臥床休養。病理性骨折的問題其實不大,之後可能引起的一系列併發症才讓人最難忍受。杜綰,我知道癌症病人很多都在等死,也知道你現在已經 心無牽掛,實質上跟等死也沒什麼區別。但我還是建議你考慮考慮,至少也要吃些藥,或者直接就手術。你要是還維持這個樣子不肯治療,估計接下來連三個月活頭 都剩不下。我很少勸病人,這次可真正是在拿一個醫生的良心建議你。”
李相南朝著我射過來的目光已經接近哀求。他眼底下兩個黑眼圈濃重,襯得人眼窩愈發深邃。我直覺就是再次拒絕,在李相南的眼神底下,話溜到嘴邊又改口:“開藥吧。”
鄢玉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返身離開,不久後拿了一堆藥回來。等開完收費單打發李相南去交錢,病房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突然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錄音筆,遞了過來。
我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鄢玉的口吻平淡:“顧衍之是我嘗試心理催眠控制的第一個人。我錄了其中的談話做醫學記錄。中間有幾個片段被我放進了這裡面。你如果想聽,可以拿走。”
我抬頭望向他。鄢玉沉吟片刻,又說:“我在給顧衍之做催眠的時候,過程很艱難。他的意志堅硬,很難動搖,潛意識裡一直拒絕接受。不管我怎麼引導,都像是往石頭裡面滲水,根本就是白費。”
“可是你最後還是成功了,不是嗎?”
鄢 玉瞥了我一眼,雙手抱臂,有些遺憾地說:“要是你把成功單純定義為顧衍之相信你是出軌了的,那我的確可以說是成功了。雖然顧衍之口口聲聲說他不信,那也只 不過是他口頭上不肯承認而已,心裏面是早就接受的了。但是,反過來說,要是讓我對你杜綰進行催眠,我能做到的可遠不止這些。我不但能讓你相信顧衍之是出軌 了的,我還能讓你相信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出軌了的。所以你看,成功這個東西也分級別,要是從這個級別來看,我對顧衍之的催眠就顯然還遠遠不到位啊。”
“……”
回 到酒店後,因為骨折而被李相南勒令躺在床上不得動彈。手裡始終緊緊抓著那隻錄音筆,想打開聽,又莫名沒有勇氣。耳邊一遍遍在回放剛才鄢玉說過的話:“我是 覺得你剩下的這幾個月會過得挺可憐,又知道你想念顧衍之應該想念得很厲害,才拿他的聲音給你做做慰藉。不過這裡面其他的聽一聽可以,最後一段錄音你最好還 是忽略。”
“為什麼?”
鄢玉的回答輕描淡寫:“你聽了之後會很難過。”
到了晚上,李相南給我餵完藥片終於回了他自己的房間。我盯著那隻錄音筆良久,終於撥開開關。
有 一點沙沙的背景。鄢玉和顧衍之的談話過程很平靜。開始的話題很廣泛,天南海北,包括時政,金融,運動,美食,和其他人的八卦,還有鄢玉自己的私人感情。很 久之後鄢玉才不動聲色提到我的名字:“愛情這東西有很多種。當然,你跟杜綰之間的這一種很好。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就跟你除了杜綰還有 顧氏一樣,杜綰平日裡關注的重點也未必只有你一個?”
很快聽見顧衍之懶散里有些好笑的口氣:“鄢玉,你的前半段是對的,後半段基本不成立。對我來說,杜綰比顧氏重要。相等同地,我相信杜綰心裡應該也沒有什麼比我更重要。”
“你確定?”
顧衍之的語氣輕鬆:“我自然很確定。”
☆、第四十四章 什麼都記得,如何走下去(六)他說得這樣篤定沉穩。這是在鄢玉剛開始催眠的時候。從那一天到現在只過去了十天,我卻覺得像是已經過去了一年。
我猶豫著 要不要關掉錄音筆,覺得鄢玉把這些錄音給我的行為非常錯誤。儘管他說他已經將其中太讓人難受的部分刪得差不多,最後一段之所以留著是覺得總要給我個交代結 果,我可以自由選擇聽或者不聽。可是這根本不是個選擇題。我既然拿到這個東西,必定是無論如何都會忍不住聽下去。然後聽下去的後果就是清晰地知道什麼叫從 完整摔成支離破碎。結局已經很讓人受不住,現在還要再回味一遍過程。不能說不殘酷。
錄音筆中的對話還在繼續:“可要是我說得對了,你預備怎麼辦?”
顧衍之簡潔道:“你的假設沒法正確。就不要指望了。”
鄢 玉哼笑一聲,沒有再糾結下去,順勢轉移了話題。他的談話不露山水,聽來沒有刻意的痕跡。即使我清楚地知道這些對話本來就是實施催眠的過程,也無法分辨出鄢 玉具體是從哪裡開始著手作偽和操縱。只知道對話的主題大多數集中在顧衍之身上。講一些他的愛好,和我的相處,以及對一些公事私事的看法理念。偶爾鄢玉會摻 雜一句自己的愛情觀。他自己可以算是失敗的情史在這次催眠中應當起了不小的作用,我可以清楚覺察到鄢玉每次有些激進的愛情言論都是對顧衍之的試探。
我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寧願他們一直這樣沒有提起我。只這樣說一說顧衍之的喜好,聽一聽他低沉優雅的嗓音,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快樂。然而事實總不能遂人願。不久之後鄢玉將話題戛然而止,停頓片刻,說:“我這次回來T城,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你說件事。”
“什麼?”
“幾天前杜綰去了A城?”
顧衍之嗯了一聲。鄢玉接著平靜開口:“我在A城看見她跟李相南在一起逛街,舉止挺親近。”
顧衍之又嗯了一聲,語氣很隨意:“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