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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不治之症?”
我說得和顏悅色:“就是不用治就能好的病症。”
李相南在一邊涼涼說:“杜綰你別誤人子弟啊。”
今 年的最後一點春光,就在山裡這種再平淡不過的日子裡緩緩度過去。我離開T城已經將近月余,山中進入六月,開始頻繁的雨水天氣。時常有閃電雷鳴,仿佛能劈裂 房屋一般。我的骨痛愈發厲害,並且輾轉難眠。李相南給鄢玉打電話,後者早已回去A城,並表示癌症晚期就是這樣,當然也有疼痛感突然消失的例子,但那很可能 就意味著腫瘤腦轉移。鄢玉跟李相南說可以問問我想選哪個。然後李相南就在默不作聲中掛斷了電話。
李相南的醫術在這段時間裡突飛猛進,在歷經寥寥幾次失敗後,已經可以用帶來的注射器自行給我注射鎮痛劑。他的面容上有清晰可辨的焦慮和憔悴,顯然每天都在經歷和我同樣的失眠多夢。只不過原因不同。
這 樣一來,我覺得我的心態應該比李相南還要平和一些。離開T城後,我反倒可以肆無忌憚地想起顧衍之。偶爾和燕燕分享曾經的甜蜜。這些事在T城時曾經在心底婉 轉作痛,如今卻驀然都變成效果很好的鎮痛劑。其中常常會想起顧衍之第一次來山中的模樣。那次鎮長給他準備了最好的晚餐和住處,十一歲的我以為那已經能稱得 上奢侈。直至我去了T城,才看到顧衍之的生活遠遠比山中那些還要光鮮體面千百倍。那些衣香鬢影,一擲千金,不動聲色的富有,舉手投足間引發的關注,遠非冬 天大雪封路,夏天洪流泛濫的偏僻山中可比。T城的一切都像一面毫無瑕疵的鏡子,微微轉動,便光耀刺眼。那裡是顧衍之最帷幄嫻熟的地方。
後 來我終於真正察覺出這天壤地別的差距。跑去問顧衍之在山中的那幾天是否會覺得不悅和將就,或者甚至覺得看了笑話,說這話時用的肯定語氣。那時我還不及他的 肩膀高,仰起臉時可以看到他陽光鋪就的深金色彎長的睫毛。他的嘴角有點笑容,側面線條柔和,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溫聲說:“可那裡藏著這麼一個美好 的小姑娘,不是麼?我半分不吃虧。”
我十幾年來一直仰望與依賴的這個人,他可以說出這世上最切中心底的話語。熟知並縱容我每次的 彆扭和小秘密。他曾教我一點點地耐心成長。給過所有我想要的,以及時常意外的驚喜。他的承諾從來兌現。他曾經專注篤定地計較將來,用一種溫柔和強勢的姿 態,打算陪我白頭到老。
我真希望這一次他也可以說到做到。
按照鄢玉的計算,我大概還能再活兩個月。到了 這一步,才發覺之前腳踝骨折忍受那麼厚的石膏和繃帶其實是多餘。我在一天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整條腿都已經基本完全不能動彈,從此以後開始了不得已的半癱瘓生 活。這簡直太折磨。尤其是李相南包攬了所有的教學活動,我連幫他看作業都不准,每天只能眼睜睜看著太陽升起落下,實在是有些漫長。
如此大概過了兩三天,一日傍晚入睡時聽見窗外有敲打的急雨聲。我在凌晨時候突然被燕燕使勁推醒,迷迷糊糊中聽見她焦急喊:“漲洪了,快起來!泥石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本章的標題之後,你們對HE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
☆、第四十七章 你不屬於死神。(三)
我陡然清醒。
遙遙聽見外面有高音的喇叭在喊。聲線粗嘎急促,是鎮長已經有些蒼老的聲音。房間中黑漆漆一片,我試圖去拽床頭的開關線,發現已經停電。燕燕打開手電筒的同一時間一個身影撲進來。李相南摸索到床邊,匆忙中撞翻一個暖水瓶:“杜綰?杜綰?”
這 種時候逃命最重要。李相南將我一把背起,跟著燕燕一起往外面跑。看見不遠處一塊高地上隱隱有手電筒的亮光,鎮長的喇叭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燕燕几步爬上山 坡,李相南在她身後跟上,偶爾腳滑一跤,不由自主往下溜了幾步。我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見我現在雖然有些消瘦,但一把骨頭還是有些重量的。在這種情形 下一個人逃生已經很麻煩,現在李相南還要帶著我一個累贅。我想了想,認真跟他說:“要不你把我放下,自己先上去。反正我也活不多久了,今天跟兩個月之後也 沒什麼區別的啊。”
李相南抓著樹枝一個用力,最後一步踏上山坡,小跑跟在燕燕身後。半偏過頭來:“剛才應該帶些清水才對。”又隨口補充,“你別說傻話。”
山 洪漫過低矮地面,一波連著一波,渾濁中夾雜著木棍與泥石。我們聚集到鎮長周圍的時候,雨還在不停下,全身濕冷透涼。眼睜睜看著水位越來越高。有房子慢慢被 淹沒,樹木從上游整根漂下,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大人們神色凝重。鎮長的面容蒼老而鎮定,微微佝僂著背指揮大家緊挨在一起。這裡已經是鎮上的最高地,面積卻 不夠大,有不少年輕力壯的青年還站在比我們矮上一人高的地方。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泥石流。只是記憶遙遠,已經不甚清 晰。唯獨記得父親當年也如現在這些沉默而高大的青年一般,站在低矮的地方,把高處留給老人兒童和女人。我想下去叫父親上來,母親緊緊攥著我的手,不准我動 一步。所幸那一次雨水停歇算早,鎮上只是損毀了許多房子,並無人員失蹤與死亡。後來父親告訴我,他應該站在那裡,那是他的責任。
李相南也想下去,被鎮長一把拽住,按在原地。燕燕在一旁跟他說:“你是鎮上的貴客,你不能下去的。”
我說:“第一次來山里就能趕上泥石流。你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李相南。”
他看了看我,最後說:“你也一樣。”
這話他自己講得都沒有底氣,我便也懶得同他辯駁。雨水瓢潑沒有停歇的架勢,又是這種黑夜仿佛摸不到光明的凌晨時間,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漫長黑暗的等待中,有人比我更焦躁,大聲問著鎮長:“這雨水要下到什麼時候?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鎮長眯著眼簡單答:“等著天亮。”
雨 水開始只是沒過底下那些青年的腳踝,後來漸漸漫上小腿乃至膝蓋。燕燕的丈夫在下面,急得她不停往下面看。眉頭蹙得很緊。我因為無法站立,在山坡上蜷成一 團,加上李相南蹲下來照顧我,我們兩人占了四人的面積。雨水仿佛仍然在無窮無盡地漫上來。耳邊儘是風聲雨聲,我看不見晨曦的跡象。隔了一會兒,我抓住鎮長 的褲腳,看著他說:“鎮長,你讓我下去。換兩個人上來。”
果然看見鎮長皺眉:“胡說什麼!”
我語氣輕 松:“我沒胡說啊。底下水都漫過他們小腿了,再下去八成會把人沖跑的。你看,我得了絕症,反正也沒多少活頭了。今天又淋了這麼多雨,就算沒給洪水沖跑,回 頭也得發燒。我癌症病人嘛,折騰到發燒的程度,也就離死亡是兩三天的事了。就算兩三天後不死,兩個月後也得死。你與其今天讓我活下來,不如多讓其他人活下 來。回頭兩個人家的青壯年因為我而倖免於難,也算是給我自己積陰德,你回頭叫人把我的墓碑放得離我父親近一點就好了。你說呢?”
鎮長冷著臉回道:“我說不行。”
我說:“我父親要是現在在這裡,也會同意我這麼做的。你要是不讓我下去,那我就自己從這跳進洪水裡。”說著就掙扎要動作,被鎮長和李相南齊齊按住。李相南啞著嗓音開口:“杜綰,你現在在我眼皮底下下去,你要讓我怎麼辦?”
我說:“我遲早都要在你眼皮底下死掉。不是今天,就是未來之後的幾天。有什麼區別呢?跟病死比起來,救人而死不是更有意義嗎?”
我 終究還是在李相南的眼皮下面下去了高地。他阻止不了我,便要同我一起下來,被鎮長死死按住。我聽見他亂七八糟懇求的話,避開他的目光,一點點挪下去。所幸 只是癱瘓了一條腿,還有另一條可以移動。很快換上去燕燕的丈夫和另一個年青人。腳下的地面有些滑,我要很小心才能站穩。卻明顯知道就算這樣,也很快就要站 不穩,小腿處淌過的水流比我想像中還要湍急。
我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支撐了沒有多久,就覺得頭暈目眩。天邊仍然看不出任何熹光。風 雨雜亂撲在臉上。我在那裡搖搖欲墜,大口喘氣。如果不是旁邊的人握著我的手,恐怕早已一頭栽下去。我開始倒數從十到一。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數到一的時候無 論如何我都鬆手,不給任何人再添麻煩。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數到了六。然後是五。接著是四。一邊想著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比我料想中要好很多。等待死亡的過程也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可怖。相反它出奇的平靜。就這樣時間靜止也未嘗不好。從此再也不會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