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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要惱羞成怒,他順著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頭髮,笑著說:“對了,你還有他的墨寶嗎?有的話可以考慮收藏或者賣掉。你父親的畫還是很有市場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歡巧克力?按現在的市價,你父親的一幅畫就可以夠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著他,說:“……”
“怎麼?”
“可,可是,”我幾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說那些畫是畫著玩的。然後母親每次說需要點紙點火的時候,他就順手抽一張過去,所以,所以很早就給抽沒了啊……”
“……”
顧衍之輕咳一聲:“好了,沒有了也沒什麼關係。你父親這樣做,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我們來回到剛才的問題。離開這裡,會有很多好處。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離開這裡呢?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和鎮長商量過了,你如果肯走,他不會再提出什麼別的意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則始終平靜,帶著一點點的溫柔。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出於什麼緣由答應了顧衍之。畢竟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窮困,畢竟很親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誰都不認識。我只是聽一個人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接下來他就問我,究竟要不要跟他離開山中呢。
可是小孩子的勇氣和思維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顧衍之拿出一副對待大人的態度來同我商量,而且他從容沉靜,輕描淡寫。他這樣的態度,讓我無法用懷疑和拒絕來回復。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很可惡,可是卻不像會騙人。他做慈善。他有點兒親切。他的衣著體面光鮮。他受到鎮長的接待。他沒必要騙我一個小孩。漸漸接受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里威風八面,拒絕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里倒地不起。最後我只沉默了一小會兒,就小聲說:“……行啊。”
再後來過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講過這一幕。因為正處於剛剛和顧衍之談戀愛的興奮狀態,我的描述十分樂觀:“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上一秒我還在為別的小事跟顧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離開這麼一件大事。我很少這麼信任一個人的。所以這充分說明,我們天生就很有緣。”
鄢玉正在讀醫學報,推了推眼鏡,頭也不抬地回答我:“這只能說明他比較會蒙,而你比較好騙。”
“……”
我們在第二天的上午啟程。清晨,山中薄霧還沒有消散的時候,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親。回來已經是臨別的時刻,鎮長正拿出他攢了半年多都沒捨得吃的臘肉送給顧衍之。又送了花椒,蟲糙,天麻等等的東西。他們站在車子旁邊交談許久,然後鎮長一臉嚴肅地過來找我。
他其實向來都很嚴肅,可我們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為知道他僅僅是吹鬍子瞪眼,心腸其實很軟。我們倒騰出來的爛攤子他總會收拾。他做鎮長已經二十年,殫精竭慮,全都為了村民。此時面朝太陽而微微眯眼,愈發顯得面容溝壑滄桑。他同我說:“丫頭,去了外面要聽話,別再這麼皮。要對人有禮貌,要好好上學,努力念書,以後讀初中,讀高中,念大學,為村里人爭光,更為你父親爭光,千萬別丟了他的臉!要是萬一有人敢對你不好,你不想在那邊待下去了,也別怕,也別想著別的,只管回來,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你叔叔我這什麼時候都留著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彎下腰,深深給他鞠了一躬。接下來說什麼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麼也不說,扭頭鑽進車子裡。不一會兒顧衍之也跨進車子。我看著車子外面花白頭髮的鎮長,眼眶酸疼。車子顛簸啟動,慢慢離開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淚終於沒能包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覺得很狼狽。更狼狽的是,顧衍之還坐在旁邊,他看了看我。頓時感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丟臉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於是狼狽理所當然又變成了惱羞成怒。然而又無可奈何。最後泄氣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車算了,沒提防他突然開口:“早上去了哪裡?醒來就不見人影,頭髮還跑得這麼亂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淚,正好在這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批評他的理由:“你剛才不應該收鎮長給的東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蟲糙他們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還打算過兩天翻山去賣呢。”
然而他說:“我可沒收。我只拿了臘肉。剩下那些都讓小吳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樹底下。”
“……”
我討厭的人正好是這麼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這樣的事實簡直讓人心灰意懶。我沒了跟他鬥嘴的心情,托著下巴再也不說話,鬱悶看向窗外的時候,被人握住肩膀擰了過去。
我的眼角被人隔著柔軟手帕輕輕按住,顧衍之將我方才哭花了的臉一點點擦乾淨。又叫我背過身,用梳子攏順了我的長頭髮,最後他在裡面還埋了幾根細細的麻花辮。顧衍之做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看到前面司機的眼神。他時不時往後瞄一眼,看起來對顧衍之綁麻花辮的手藝很感興趣,又像是受到了一點驚嚇。
我們正走的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窪窪。他這樣三心二意,我看得膽戰心驚。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你是想學綁麻花辮還是怎樣呢?想的話,以後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現在這樣總往後看,萬一撞到石頭怎麼辦?”
司機劇烈咳嗽了一聲,收回眼神的時候臉皮帶點紅。顧衍之在我身後漫不經心開口:“不用理他。”
“可他……”
顧衍之打斷我的話,問:“在山裡的時候都用什麼洗頭髮?”
“皂角。幹嘛?”
身後的人將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後一點發梢撫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有點笑意:“那有沒有人誇獎過你,說你的頭髮很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面把用過的手帕摺疊好,放迴風衣口袋裡。然後拿過手邊的玻璃密封杯,問我:“渴了沒有?要喝水嗎?”
“要。”
他把杯蓋擰開,杯口遞到我嘴邊。我的眼角掃到後視鏡里司機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然後忽然聽到一聲急剎,我們真的差點翻進路邊山溝里去。
然而到底還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間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類的第一次,不再贅言。只是因為途中層出不窮的新鮮感,讓我原以為這就是顧衍之提過的離開大山後的諸多好處。直至航班降落T城。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候機樓,早已有接機的人在等候,畢恭畢敬地喚顧衍之“少爺”。
☆、第 四 章、 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著,和我遇見你。(一)在給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里,我詳細地描述了一番我們步出機場時的場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時候,正好到了晚上。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來,在飛機上他還跟我有說有笑,下了飛機後,來接機的人十分恭敬,而顧衍之的表現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針一樣。我回頭望的時候,T城的機場布滿燈光,繁華又安靜。我們坐進車子裡,看到路邊高樓穹頂,在淡金色光線的烘托下,像是一個個有深邃眼窩的窈窕女郎,浮誇而浪漫,令人晃不開眼。
然而這封信在即將寄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剛回來的顧衍之看個正著,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懷裡的同一時間他抬起頭,說:“什麼叫我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你這是不尊重人的表現好嗎?這是我的信啊,我的隱私!我的隱私你知道嗎?你做人怎麼能這樣無恥啊?”
他哦了一聲,紋風不動:“你跟我說說,什麼叫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裡還拎著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點在盒子上,有規律地打著拍。我的眼睛隨著盒子的輕輕搖晃而輕輕搖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沒有什麼要給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會化掉的!”
“嗯?”他低頭看了看,“已經化了?那我拿出去丟掉。”
我終于堅持不下去,在他轉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說我說,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英明神武沉穩睿智上天下海無所不能就像孫悟空一樣是個不世出的英雄!”
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悲憤地想,父親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讚美話全都用在一個人身上,目的只是為了對方手裡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會不會怒我不爭,氣得只當從來沒生過我這個女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