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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我如果簽了字,你會比現在要開心?”
我張了張口,一時回答不上來。他這個問題太難為人。我當然不會覺得開心。我恨不得讓葉矜離他遠遠的,恨不得讓她一輩子都不准靠近顧衍之的一百米範圍內。我恨不得自己可以陪他活到七十歲。即使不是七十歲,年齡減半都可以。可這樣的事我統統做不到。這世上根本不容許假設。我咬了咬牙。啊了一聲,若無其事的語氣:“我會比現在開心。”
顧衍之沒有再說一個字。他的眼睛漆黑冷靜,我卻分明覺得他有濃郁到化不開的失望在裡面。片刻之後,他將我手上的文件和水筆接過去,協議上的文字一眼沒有瀏覽,直接在最下面一頁頁地簽過去。他握筆的姿勢向來規整,字跡也很好看,真正的字如其人,是端正楷體,今天他卻簽得再潦糙不過,眨眼間匆匆三份全部簽完。接著將文件合起,放回我手中。
我站起身,很有自知之明地將風衣遞還給他。覺得下一步應該就是目送他跟葉矜一起遠去。然而顧衍之沒有接手,只同我平靜開口:“我送你回去。”
我張了張口,說了句“不必”,下一刻有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杜綰,事情說完了?可以走了麼?”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李相南站在花壇後面,眉目平靜,手裡拎著件紅色風衣。然後他慢慢走過來,一直到我面前站定,把那件風衣披在我肩膀上。
我不記得我有這種顏色的風衣,抬頭看向李相南,他渾然無事地“哎”了一聲:“你現在餓不餓了?我們一會兒去吃日式料理好不好?你昨天不是說你想吃了麼。”
我發愣過後很快哦了一聲:“那行。”已經不敢再看顧衍之的臉色,將他的風衣塞回給他,和李相南一起匆匆離開了事發現場。一直到車子開出很久,仍然不敢往後視鏡中看一眼。
旁邊李相南悠悠開口:“想吃什麼?快說。難不成我們真要去吃日式料理啊?”
“我不餓。”
“你不餓我都餓了。你一天不吃東西只喝杯咖啡就行,我可不行。我等你等了這麼久,現在前胸貼後背。要不我們去吃火鍋吧?”
我扭過頭看他一眼:“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這兩天都住你酒店房間對面,你不知道吧?你今天早上一出門我就知道了,我是跟著你過去的。你在咖啡店坐了一天,我也在咖啡店角落等你等了一天好不好?看在我這麼情誼深厚的份上,你能忍心不陪我去吃一次火鍋嗎?”
我摸到手臂上的一點布料:“風衣從哪裡來的?”
“我昨天在商場看到,覺得應該適合你,就順手買了。你今天早上走的時候穿太少了,我就給你帶過去了。”
“……別的都不說,可我是個很快就會掛掉的病人。馬上就要到夏天了,你就算買了,我也穿不了幾天了,你知道嗎?”
“可是也沒有人規定病人就不能穿新衣服啊。”李相南說,“你穿新衣服難道沒有覺得開心一點嗎?”
我說:“實話講,不是覺得很開心。覺得是在暴殄天物才對。”
李相南停了一會兒。幽幽說:“可是我真的很想讓你開心一下啊。杜綰,顧衍之不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對不對?可我很在意。你能理解我的這種感受嗎?”
我沒有回答。
李相南沒有評價我一句任性自私,已經可以看出他終其一生都基本應當是個厚道人了。我向顧衍之隱瞞病情,我擅自做了這樣大的決定。我還把李相南拖進這趟渾水中。全都是因為我自己的一個主意而已。這樣想一想,每一個人都很無辜被動,唯獨我在利用病人的特殊權利,無事生非罷了。
周一上午九點半,我坐在民政局的休息椅上,等著顧衍之來。天色微沉,太陽就像是被煎花了的蛋白,掩在雲層里混混沌沌。
我還記得上一次來這裡的光景。顧衍之穿著淺灰色毛衣和淺白襯衫,眉眼英俊,甫一踏進來,就像磁鐵一樣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努力淡定,其實心裡緊張到不行。緊緊握住顧衍之的手,寸步不敢離開。那一天的天氣很好,罕見的有兩隻喜鵲輕悄立於窗外的樹梢上。我和顧衍之從大樓里出來時,我手裡多了兩個小紅本。我那時其實還不是很理解婚姻的意義,總覺得跟以前沒什麼區別。顧衍之也沒有和我說過我以後的生活會有什麼變化。想了半天,還是有些茫茫然地抬頭問他:“我們這就算結婚了嗎?”
他眼角含笑著看我:“否則你以為是什麼呢?”
“可是,”我小聲說,“我也沒覺得有什麼變化啊。結婚的意義和任務都是什麼呢?你都沒跟我講過啊。”
“對於你來說,意義基本就是,從今以後你開始擁有了我的合法專屬所有權。”他俯身過來,將我的安全帶系好,有幾分漫不經心意味地同我說,“對於我來說,任務大概就是,對你進行長期合法精心的餵養,直到養刁了胃口,除了我誰都沒辦法,那就可以了。”
“……”
我在這個周末,以及今天的這段時間,一直在食髓知味地想著過去的事。葉尋尋曾經說過,人在幸福巔峰的時候,美好的過往基本不見天日。等到心酸抑鬱時,才會不由自主想起這些甜美的舊事。就像是給慘澹痛苦的正文加一個備註,告訴自己曾經還有一些是美好的。然而越是這樣,其實就越是心酸。記得越多,越難以忍受。若是什麼都記得,那就基本會停在原地,根本走不下去。
葉尋尋語錄如今再一次證明了它的哲理性和閃光點。
我魂游天外不知多久,兀自傷感了一遍遍,才發覺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一雙深色褲腳。站在我面前的人豐度如玉,下頜線條美好。鼻管挺直,睫毛深長。
顧衍之看了我一會兒。他的面孔上有幾分清晰的疲憊,眉心微微蹙起,始終不見舒展。我屏住呼吸望著他,隔了片刻他別過眼,語氣平淡:“走吧。”
我默默跟著走在他身後。剛才想了那麼多,現在一路跟他走進離婚室,卻一點想法都沒有。機械地在工作人員面前一問一答,隱約覺得桌子對面射過來的視線在我和顧衍之身上逡巡遊弋了很久,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都是止住。一直到紅色的結婚證書被收走,遞過來一張離婚證書。看整個過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該是麻木。一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得心臟抖了一下。
不過十分鐘,已經出來。中間忍不住偷偷看向顧衍之兩眼,他面沉如水看著工作人員的動作,不曾偏過一分眼尾來。等到走出離婚室,我還是默默跟在顧衍之身後。一直到他停下腳步,我遲鈍地剎車,險些撞在他的身上。
我抬起頭,他正垂下眼睛看我。他總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妥帖收藏好,這一次我卻真正讀出他平靜之下的冷淡意味。我被他看了很久。然後,聽到他輕聲開口:“杜綰,我希望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
☆、第四十二章 什麼都記得,如何走下去 四
我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一句臨別祝福作為結束語,諸如“希望你以後都幸福安樂”此類,又覺得講出這種話很不甘心,還在琢磨,乍一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禁不住愣了一下。
直覺認為這句話應當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過了半晌,才真正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掩飾性質地低下眼,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手中握著鑰匙,停頓一會兒,轉身。推開玻璃門走得很快。我看著他大步離開,一直到跨入車中,神情都始終冷峻平淡,沒有再往回來看一眼。
我早想到會有這一步。只是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總覺得應該沒有這麼容易。甚至恍惚覺得手背上還淡淡留有他的一絲體溫。這也許只是一場噩夢。我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覺得很疼。終於意識到這就是現實。我一手導演到這個地步。
現在想來,我應當是低估了鄢玉的醫術。他從十歲開始研習醫學,十八歲研究心理學一直到現在,又是顧衍之的髮小。講話又向來有三分保留。既然當時他告訴我他成功了一半,那就意味著他必定是成功了大半。只是我自己一直隱隱不肯相信罷了。
我低著頭邁下台階,慢慢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往後一拖,面前一輛銀灰跑車幾乎貼身呼嘯而過。我被人轉過身,一個焦急緊張的面孔出現在眼前:“杜綰?杜綰?”
我聚焦了片刻,終於認出他來:“你怎麼在這兒?”
李相南揮舞著雙臂很憤怒:“我還想問你想幹什麼呢!這裡是路口!剛剛是紅燈!你究竟知不知道剛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直接給車子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