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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啊了一句,看著窗外,有些若無其事地:“也沒什麼啊。就當時他說了九個字,增加我的安全感而已。”

    “……”

    葉尋尋幽幽看我半晌,陰沉沉道:“我最討厭秀恩愛的人了。”

    假如我沒有在三天之前來A城複診,假如我人現在還在T城,那麼在這個有些暖洋洋的暮春時光,按照原定的行程計劃,我本應當已經和顧衍之一起去婚紗店試穿完了婚紗。

    婚紗在三個半月之前開始挑選,在米蘭手工製作花費三個月的時間。我歷歷清楚那件婚紗的樣子。白色的絲綢手套,朦朦朧朧至曳地的頭紗,窈窕曼妙的魚尾裙擺,以及細緻到一針一線,通身繡著的舒展繾綣的百合花鏤空圖案。統統美得讓人迷戀。

    我還記得那一天顧衍之將婚紗圖冊一頁頁翻過去的姿態。他始終翻得漫不經心,修長瑩潤的手指按在插頁上,微微勾曲,再隨意不過的模樣。仿佛每一張費盡設計師心機的婚紗都不能入他的眼。明明我已經覺得任何一件拎出來,都足夠好看。一直到他把圖冊丟掉,翻起另外一本,開始的第一篇就是這件婚紗的樣子,顧衍之的手指才算停住,微微坐直身體,偏過眼來,含笑看我:“綰綰,這件好不好看?”  

    自小到大,他為我挑選的每一件衣服和每一件珠寶,都是這樣不動聲色的精貴。

    在這個六月份,我就要從大學畢業。這個九月份上旬,我本應與顧衍之舉行婚禮。請帖已經製作好,只等我回去T城,在每一份請帖上和顧衍之一起簽名。請帖上面還有顧衍之親手勾畫的我的頭像,正是四年前他出差A城,在電話里告訴我他畫的那顆所謂“挺好玩的球”的模樣。

    我絞盡腦汁地討好一個人,費盡心思地想讓他喜歡上我。我努力了這麼久,終於拿到一個好分數。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可能會與顧衍之離婚。可能被他懷恨。被他拋棄過往。與他形同路人。

    自昨天晚上開始,這樣想的每一次,我都心如刀割。

    我一個人回到酒店。晚飯時候接到鄢玉的電話,不緊不慢道:“我突然想起來,你怎麼跟顧衍之說是三天之後才回去?你怎麼不今天晚上就走?你就還剩下四個月時間的生命,三天就是四十分之一,與其呆在這裡無所事事,你不如儘快回去T城,跟顧衍之再好好相處幾天。等我準備好材料回去T城幫你,那時你可就沒什麼時間再話別了。”

    我對著手上無名指的戒指沉默半晌,說:“鄢醫生,你有情商嗎?”  

    “什麼?”

    我一口氣說下去:“你覺得一個剛剛得知自己得了絕症的病人,有可能立刻就開啟歡天喜地模式,在她最喜歡的那個人面前隱瞞住所有真相,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嗎?你以為我是外星人啊?你以為人人都能跟你一樣初戀女友結婚了還可以雲淡風輕西裝革履地前往婚禮談笑風生到最後歇場並慷慨寬容地寫上五萬現金的紅包啊?你難道一直以為你才是正常人啊?你的邏輯一直不正常其實你根本沒情商鄢玉醫生你自己知道嗎?”

    “……”鄢玉被我噎了半晌,再開口時,依然是冷靜理智到天地難容的鄢氏水準,“既然你這麼捨不得,那就不要再動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思了。總歸那東西成功的概率很小,還耗費我的心力。你還不如直接現在跑回去告訴顧衍之,你患了骨癌晚期,還剩下四個月生命,連全國醫術最高明的醫生鄢玉都幫不了你。我相信他一定會當場心疼得加倍呵護你。”

    我被他說得沉默下去。

    我怎麼可能沒有想過這麼做。這世上沒有人願意把痛苦承受得更多。我巴不得現在就跑回T城,撲進顧衍之的懷裡大哭一場。把最近偶爾骨痛的原因,以及鄢玉的最後診斷結果都告訴他。我巴不得被他立刻抱在懷裡輕輕安慰。就像過去經歷過的每一次困難,解決的辦法無一不是當即告訴顧衍之,將所有仿佛不可能戰勝的難題統統丟給他。  

    我從沒有經歷過現在的狀況。一個人住在酒店裡,四周靜得沒有聲音。而我在上午剛剛得知自己身患絕症並最終確診的消息。

    我其實現在很害怕。

    我多麼希望顧衍之這一次也可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漫不經心地擺布掉所有的事。然而他終究不是神明。

    他沉穩從容,波瀾不動。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被業界奉為聖經,他的一個小動作讓媒體蜂擁而至,他曾經在十一年前將一個小孩從山區帶回T城,從此讓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一般變動。

    他做得到所有的事。可他奈何不得生死。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三十年之後,我一定毫不猶豫告訴顧衍之。然而現在,我終究不能。

    一年前我的生日,顧衍之帶我去了寺廟,將今年的婚禮日期敲定。開車下山已經臨近黃昏時候,有淡金色的光線漫過車床,撫在他淺色的襯衫和好看的眉眼上。我托著腮看他挽起袖口專注開車的模樣,仗著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一口氣問了他許多刁難的事。

    明明我自己都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他仍然耐心將每一個問題回答得很好。而我在當時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假如我比你先死,你會再喜歡上別人嗎?”  

    我以為他會答一句“不會”,可他只是不置可否的模樣。並且反問我:“綰綰,生老病死四個字,每個人總會遇上最後一個字。輪到我們身上的時候,你是希望你比我活得久一些,還是反過來?”

    “……”

    在那之前,我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問題。我以為生死離我很遠。所謂的假設,也不過就是隨口一講罷了。然而顧衍之這樣反問過來,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怎樣回答。終於意識到剛才我提出的假設對於顧衍之來說有多殘忍。忽然聽到顧衍之接著柔聲開口:“我希望不管怎樣,我都能比你活得久一點,只需要幾天時間。等我辦好葬禮,然後去陪你。”

    我心頭大震,猛然抬頭。

    山邊慢慢浮出雲蒸霞蔚。我眼前的這個人他始終眉眼沉靜,像是在講述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我隱隱懷疑他已經將這個問題考慮過很久。我的喉嚨里說不出話,過了半晌,才小聲問:“可是,假如,假如我過世很早,也許三十歲就怎樣怎樣了。你難道也要這樣嗎?”

    他微微偏過頭來看著我。目光里有點溫柔。聲音緩緩低回:“綰綰,我至少得要你知道,你既然嫁給了我,不管到什麼時候,我總不可以讓你吃虧。”  

    ☆、第 三十一 章、 顧杜氏。(五)

    六年前,顧衍之的父親因病去世時,我正專注於和他的冷戰,這個消息過去很久,我才得以知曉。而那時再小心觀察前來給我開家長會的顧衍之的表情,他早已變得雲淡風輕。然而我卻能記得三年前時,顧衍之的母親因哀悼丈夫鬱鬱而終,顧衍之去國外料理完後事回來,他神色平淡之下多日不發一言的樣子。我不是很會安慰人,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更加擔心會說錯什麼話。有人講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之類,但這種話其實說與沒說沒有兩樣。正是因為人死不能復生,人才哀慟不止,難為順變。顧衍之的母親鬱鬱寡歡三年,也沒能從丈夫去世的影響下走出來。我覺得要是有人跟我講這種話,八成我會轟他立即離開。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樣安慰,但同時又很擔心顧衍之會不會也憂思成疾怎樣怎樣,他一直都是個孝子,如今卻父母雙故。我躊躇了一兩天,最後抓了只桃子走到他面前,對他說:“那個,你真的不需要我來安慰安慰嗎?”

    我預先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心想要是他還像兩天前一樣告訴我不必,我就哦一聲把桃子遞給他,說一句管家叫我給你的然後轉身就走。然而這一次顧衍之抬起眼看了看我,微微露出一點笑容來。接著他朝我伸出手:“來。”  

    我向前走了一步,被他抱在腿上,攬得很緊。發頂上感覺磕著他的下巴。眼前有他灰色開司米毛衣的細膩紋理。腳踝也很快被他收進懷裡。他的手指在我的腳心勾了兩下,我哎了一下,他笑了兩聲,整個人都被他收攏進懷抱里。這樣的姿勢有些隱隱的熟悉,我暢想了一下,覺得很像嬰兒還未出生時蜷縮在肚子裡的樣子。這個想法讓人臉頰有些熱,然後聽到他在頭頂上的聲音:“那麼你想怎麼安慰我呢?”

    我定了定神,說出準備了很久的話:“啊,你想想看,阿姨和伯父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也不會希望你一直憂思不止的啊,對不對?”

    他嗯了一聲:“還有嗎?”

    “還有,你難過的話不要全埋在心裡啊,這樣對身體不好。”

    他又嗯了一聲,這次好像有點笑意地:“還有嗎?”

    “還有,你還有公司啊。還有你待處理的那堆事務啊。然後,你要是願意的話,”我有些若無其事地,“你以後一直都還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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