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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哥哥他經常出差嗎?”
她正忙著擦拭桌几,頭也不回:“對。杜先生一年裡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壓住臉上要鋪展開的笑容,說:“真的嗎?這樣哥哥會很累的啊。”
一面說一面腳步輕快地去餐廳拿蛋糕。在來杜家的半個月裡,每次放學回來,在餐桌上總能看到一塊剛剛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麼都沒有找到。站在那裡看向阿姨,後者被我瞧了一會兒,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拍一拍額頭說:“哎呀你看我,一忙起來就給忘記做了。你想吃嗎?我現在去給你做?”
她這樣說話,腳下卻沒有動。站在桌几旁,身材高大。並呈現出中年發福後富態的橢圓形。我跟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最後說:“不麻煩您了。今天不吃了。”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糾結於杜程琛的離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六歲的杜程琛每天面對著我這麼一個年齡代溝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當然我也很痛苦,我們一起痛苦的結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應酬,或者說他可能還有別的去處,總之就是不回家。這本來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又總是三餐不繼只能自己翻箱倒櫃啃餅乾或者是方便麵。這對我來說同樣很痛苦。這樣痛苦的後果就是在短短的時間裡我快速熟悉了各種品牌的餅乾和方便麵口味,然後就導致每次同學只提起半個字,我就能連珠炮一樣搶答出答案,並且引經據典品評半天,最後列出更划算或者口感更好的食物清單。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種好處,因為很快地我就從山區時的孩子王搖身一變,變成了專家界的餅乾,不,是餅乾界的專家,那會兒我頭頂上這一名頭的光環亮得整個年級的同學都能瞧見。
與此同時,我同顧衍之冷戰了整整一年。
在最開始,我的冷戰只是單方面。因為顧衍之每隔上一兩周都要在我眼前出現一次,態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每次我都堅定拒絕。然而他對我的拒絕姿態不以為意。不以為意的表現就是下一次繼續態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這種行為在一個小孩眼中,分明就是一個大人以一種假裝成熟和親民的姿態,而實際表現出對一個小孩所流露出來持續仇視態度的好笑以及不屑一顧。因此我愈發變本加厲。不僅堅決拒絕,每次在顧衍之回去的路上,他都還會被小繩子小釘子之類的東西絆一絆。我堅持不懈地拒絕以及絆了他多半年,終於有一天,在長達四個月的時間裡我都沒有再見過顧衍之一面。
他不再見了蹤影,我在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懷念。又轉念覺得假如放學回家的道路中間原本杵著一棵樹,然而後來它被砍了,那麼它突然不見的那一天,我應該也會很懷念。這說明顧衍之的地位僅僅等同於一棵樹,我也並不是因為他特別而懷念。然後懷念就變成了釋然。
但是釋然這個東西,就像是不定期開合的平行空間。有時候你覺得你釋然了,但有時候你又被釋然扔回原地。失戀不久的人大概最能體會這一點。上一秒還在口口聲聲說我不再回憶我決定放棄,下一秒就自我催眠說其實再回憶一下也沒什麼關係吧。藕斷絲連拖泥帶水難捨難分余情未了。這樣就導致傷口總也不癒合,想忘掉的人總也忘不掉。
而我沒有失戀,可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我輾轉反側了很久,優柔寡斷都沒能讓我把顧衍之這個人真正忘卻,反而十分悶悶不樂。終於有天放學的時候被同桌看出來,她問我怎麼了,我說:“也沒什麼大事。”
“沒什麼大事你就不要擺出一副臭臉給人看好吧?”
“……”我只好說,“我相信了一個大人,然後這個大人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的同桌哦了一聲,神色淡定:“我還當是什麼。你這果然不算什麼大事。”
“……”
“一個大人背叛信任,這簡直就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好不好。一個大人信守承諾才是不正常的事好麼。你聽過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吧?我當時聽那個故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尾生一定沒超過十八歲,說不定連十六歲都沒有。我們小孩子才把話當真呢,他們大人一個個油滑得很,能有那麼淳樸才怪呢。”
“……”
“而且大人們更無恥的一點就是他們特別懂得粉飾自己。你知道麼,”我的同桌語帶滄桑,“他們管這些什麼說謊啊背叛啊算計啊統統都叫做成長的代價。搞得就跟他們說謊是迫不得已的,背叛是迫不得已的,算計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樣。這簡直是每個大人必備的技能啊。好像沒這些他們就活不下去似的。”
“……”
我鄭重點頭,對她的話表示深以為然。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涼涼的聲音:“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無恥油滑的人。這可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
我們一起往回看。鄢玉正抄著手站在我們身後。身姿挺拔,微風鼓動衣角,他的臉上冷冰冰。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倒退半步。
我的同桌斜跨一步擋在我前面:“喂,我說,語嫣姐姐,我們女孩的事你少管。”
鄢玉眯了眯眼,語調一下子比剛才還要冷十倍:“葉尋尋,你再敢給我說一遍?”
葉尋尋說:“我的瑞士巧克力呢?”
“我憑什麼給你買?”
葉尋尋一手叉腰,遙指鄢玉鼻樑:“沒買你來見我幹什麼!”
我在一旁說:“……”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像過品學兼優的葉尋尋能有如此氣勢輝煌的一面。瞪著鄢玉毫不怕死,說好聽點,像個女王。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像個女流氓。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鄢玉攏了攏袖口,慢吞吞地抬手一指我,“我今天是受人之託來接她放學的。”
我立刻擺手:“不不我不知道原來你們認識你們好像很忙的樣子所以請繼續不用理我我家就快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葉尋尋還在跳腳說“誰跟他認識啊”的空當,已經被鄢玉拎起衣領,像丟小貓一樣丟給身後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西裝保鏢,並吩咐說:“把她送回家。不管她找什麼藉口,包括什麼見鬼的去洗手間去商店去同學家玩,不聽就是。一定把她交給葉宅里的人才行。”然後又朝我一揚下巴,“有個大病初癒的人讓我把你接去網球場。你跟我走吧。”
“大病初癒的人是誰?”
鄢玉說:“顧衍之。”
我立刻說:“我頭暈我不去我要回家。”
鄢玉推一推眼鏡,忽地粲然一笑:“頭暈是麼,正好我是醫生,把手拿過來,我來把把脈,看是要針灸還是手術。”
“……”我看一眼鄢玉身後剩下的另外一個保鏢,深深懷疑如果我改口說我不頭暈但我就是不想去我要回家,鄢玉八成能把我像丟葉尋尋一樣丟給保鏢然後直接押到網球場去。想到這裡吞了吞口水,困難地說,“不,不用了我們還是走吧……”
網球場內燈火輝煌。
偌大的場地只有五六個人。不遠處有人穿著淺白休閒衫,身形修長舒展,正慢條斯理糾正一個女孩的動作。我正打算繞著走過去,不防他突然抬起眼皮,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身上。
下一秒他便向我招招手,依然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含著一點點溫柔:“綰綰。過來。”
我站在原地僵持片刻,聽到他又說:“站在那裡做什麼?過來,教你怎麼打網球。”
他這樣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像是之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仔細眯了眯眼,覺得他仿佛比我上一次見的時候清減一圈。他同身邊的人說了兩句,那個女孩看我一眼,轉身走開。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線條流暢優美,嘴角有點笑容。帶著幾分隨意的意味。
我終究是走過去。
旁邊搭著兩隻球拍,一隻深黑一隻淡粉。他把後者遞給我。我拒絕接受,目光直視前方,聲音平平:“我不想學打網球。”
他說:“難道有人下學期的體育不是選修的網球課?”
“……”
我默默無語地看著網球拍,心裡想著怎麼才能跳起來把拍子扣在他頭上。顧衍之已經開始指點我要領:“兩腳分開,上身前傾。”
我站著不動,說:“那不是唐老鴨麼。”
“……”他握著球拍,一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過了片刻,我還是低下頭,默默按照他的示範動作執行。他走過來,站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糾正姿勢。又過了片刻,我小聲說:“聽說你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