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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皓燃掀開眼帘時,室內昏暗,不像是白晝,眼前晃過一些朦朧陌生的物象,令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昨晚的記憶就像跌碎的花瓶,需要一塊一塊重新拼湊,腦中才激起一剎那的醒覺。
身體仿如一塊吸食了水分的海綿,他睡得極深沉,直到能夠掙扎著推開遮在腰間的薄毯坐起來,胸口卻浮起一陣悵然若失的空虛感,神情有點怔怔的。
也不是沒有過荒唐宿醉的經歷,只須看一眼髒污床單,就確認了昨夜的瘋狂行徑,皓燃整張臉不受控地升溫,接著便胡亂扯了扯髮絲,下意識地往四下望了望,確定屋子裡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不禁鬆了口氣。
他自己也搞不清這是什麼狀況,被攪得渾濁狼狽也實屬活該。
自己的衣物被某人整齊地搭在了床尾的木椅靠背上,外面竟然是個陰雨天,皓燃一邊看表,一邊走向淋浴房。日上三竿,早已過點,皓琳非殺了自己不可。
魂不守舍地關上門,剛走到狹長的公共過道外面,又驟然想起屋裡還有他借來的畫具,連忙折回去取出,直接到樓下去物歸原主。
沒想到是憨實的徐教授親自來開的門,有十幾個學生正聚集在教授房間裡,準備聽他講解習作。
皓燃只好進屋打個招呼,順便與眾位道別,結果腳才跨進門檻,就與那個人的眼神撞上了,心頭無由地一震。
兩人隔著無法測試的距離對決,卻似乎比以往疏離了些,那交織的視線在空中相遇,擦出明艷的花火,卻不夠威力照亮隱匿的情緒,就像是霧裡看花,始終難以真切。
徐教授並未發現古怪,這兩個原本結伴前來現在卻扭捏的男人,已使周遭構成了難解的氛圍,教授卻兀自說開:“這次虧得有守仁幫忙,我們才不至於要為場地的事奔波,陳先生,你要是有空,學生們畢業畫展這幾天,請務必前來批評指導。”
“不敢當。”
皓燃客套附和了幾句,眼睛卻又開始向守仁的方向瞟去,余光中有一絲恍惚和陌生,似乎搞不懂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而對方迴避的神態更讓他不敢輕易為前半夜的迷亂自圓其說。
一聽說皓燃馬上要返航,徐教授立即問身後的老友:“守仁,你剛也說一會兒要走,肯定是要跟陳先生一起回程吧?十一點有一班船,你們要是錯過就要到中午了。”
“嗯,一起。”守仁漫不經心地答了一聲,沒有提碼頭泊著的那艘艇。
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告辭出來。
一出旅社,守仁走到他身邊說了聲:“坐我的快艇走。”然後默默在前頭領路。
來時縱情遊樂過的深窄小徑,此刻因綿雨而顯得略有些蕭條破敗,漁民穿著雨衣從他們近旁匆匆經過,還沒到中午,小餐館都還歇著,皓燃並沒有聞見昨天的羊肉香,只有海味,咸苦的,刺激著嗅覺。
前面的男人有一道完美的背影,挺拔得能隨時吸引路人,修長有力的腿不緊不慢地前行,矯健而不失從容。
皓燃擅長發掘和感悟,自然不易錯過這樣耀眼的存在,可是就因為欣賞過頭,難免也會在受到誘惑時,釀成不可挽回的惡性循環,心底有些莫可奈何。
如果只是一面之交,皓燃權當體驗人生,轉身即忘,並不影響生活,可偏偏那人是姜守仁,他的世界與自己本就有一部分交疊,實在無從平淡收場。
此時,望向岸上密集停靠著的漁船,居然有些像一幅粗糙的油畫,稀里糊塗的熱鬧和悽美。皓燃想起夜裡在房間畫的那張素描,不禁悵惘,這一趟走得著實冤枉,明明丟了不少東西,卻又不知道哪樣更重要。
登上快艇,一言不發地套上救生衣和防雨外套,當馬達嗡嗡作響,船尾劃出一條優美的白浪,長州被遠遠拋在了身後,皓燃抓住快艇護欄的指關節本能地緊了緊。
行程比想像的長,雨一直沒有停,但沒有刮海風。
守仁一直按常速開艇,看起來駕輕就熟鎮定自若,但其實,他根本無法收拾零落的浮躁,濕的衣襟連同濕的心情,雨水迷了他的眼,使他數度以為艇已偏離航線,而皓燃則選擇坐在甲板上遙望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香港。
兩人難得肅穆無語,一路寂寞,船道波折數次有驚無險。等高樓大廈重新映入眼帘,守仁在心裡暗道:回來了。前方便是那現實中未粉飾過的世界,從不婉轉溫柔的世界,雖繁華卻始終不夠爛漫。
快艇最後泊在灣仔,皓燃先行走出碼頭,輪到守仁靜靜跟在他後面,他們沒有離得太遠,但仍似冷戰中的情人,誰都不願先讓一步。
有些旅遊車停在碼頭,大量操持普通話的遊客在吆喝著照相,中國人歷來對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樂此不疲,一撥又一撥的遊客爭相在金紫荊雕塑前留影。
守仁有輛車前一夜停在碼頭附近的車庫裡,剛想以此為藉口打破僵局,提議送皓燃去目的地,後者卻先一秒轉身平靜地說道:“還有事,我先回酒店。”伸手就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彎下腰乾脆地鑽進了後車座揚長而去。
守仁一人站在原地,頓時面冷心灰。
而另一頭,皓燃的遲到自然惹來家姐的強烈不滿,不過基於會議中場,沒有當場發作,既然臨時添一名出謀劃策者,皓琳還是快速接受了他的道歉,及時引他入席參戰。
皓燃花了五、六分鐘才開始在談判桌前集中精力,不過因為事先沒有備功課,所以能插話的機會不多,亦不敢貿然開腔。
皓琳這口氣一直憋到散會,掛上職業微笑送走與會的合作夥伴之後,猛一轉身,面罩寒霜地揪住正往電梯走的皓燃。
“你!怎麼一回事?”
皓燃難得沒有申辯,表情麻木,仿佛心不在此:“沒事,早上天氣不好,耽擱了。”
“你一定有事,別想瞞我,是不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皓琳火眼金睛,豈肯就此甘休。
“我只是……狀態不大好,真的沒事。”
“工作要什麼狀態!我今天例假來,是不是要申請三天假期,再請客戶坐飛機回去給我一周時間調理?”
皓琳從來直率,公私分明有一說一,此時對著兄弟就是一頓臭罵。
“拜託,你可別學皓毅逃避任務,什麼事都不上心,要是連你都沒鬥志,我怎麼放心把酒店交給你去嫁人?我好不容易盼來個幫手,你也好歹做做樣子,讓爸高興點,不要兩天打魚三天曬網。”
皓琳一向以他為榮,很少說重話,今天想必也是氣壞了。
“是我不對,以後不會了。”皓燃老實認錯,聽完訓就準備回辦公室靜坐,卻又被皓琳叫住。
“阿仁同你一起從長州回來了嗎?”
皓燃上身一滯,心咯噔彈跳了一下,掩住外泄的情緒,只稍微點了點頭,並沒有轉身面向皓琳,而是輕鬆地一句帶過:“一下碼頭他就回畫廊了。”
“噢,那你們昨天在長州做什麼?”
皓燃手心開始冒汗,明知道皓琳的提問,純粹只是出於對那個人的關心,但自己還是心虛得不知道怎麼編排謊話才好。
“沒什麼……他在幫一些學生辦畢業畫展。”說著,就揮手閃人了,生怕露出馬腳讓皓琳逼供。
望著小弟漸遠的身影,皓琳突然覺得,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了解他。
自從皓燃回港以來,就或多或少懷有一些未知的心事,而今天的古怪更甚於以往。
還有昨天,無緣無故掛掉那通明明是很重要的電話,如果存心要聯絡,她不信皓燃在旅社裡會借不到話機,而今天他在會議上表現出的生疏也十分反常,皓燃原本不是個缺少規劃的人。
那天傍晚,凱文難得說服經紀人提前蹺了班,從攝影棚後門跑出去迎接姜守仁,而後者正斜坐在駕駛座上,右手夾著支煙,左肘擱在方向盤上手指撐著頭,胸前的襯衣半敞著,車開著天窗,薄雨飄進車內,打濕了他的發。
凱文自認識守仁至今,從沒看過他這副落拓頹廢的樣子,任何時候他都不喜歡失了風度,所以永遠儀表出眾,但現在的姜守仁倒是有了幾分別樣的性感,讓人綺想聯翩。
凱文覺得這個男人無論看多少次,無論是得到還是得不到,都能令人像飛蛾撲火般投入進去。
只是,當他的心真正屬於誰的時候,卻沒有人可以測出它的深淺。
凱文拉開副座車門坐進去,這才驚動了車上的人,他熄滅菸頭,只掃了身旁一眼便啟動引擎,聲音有些低啞地問道:“想去哪兒?”
沒有追問原因,凱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側臉:“蘭桂坊吧,你看起來想喝酒。”
“呵。”守仁無聲地苦笑,有這麼明顯嗎?
當他們走進酒吧後,凱文刻意挑了個最角落的位置,給他點了不兇狠的調味果酒。
“怎麼,怕我醉了連累你上娛樂版頭條?”守仁盯著那紅色的液體很不是滋味。
“不,是怕你沒說清楚就醉倒,還要勞煩我背你回去。我不想做那個替你收拾殘局的人。”
守仁沒有反駁,而是將額深深埋入手心,無聲地喟嘆,久久沒有反應。
這姿態倒真的有些嚇到凱文了,他沒看過守仁這樣,也了解他不是那麼脆弱的人。
“畫廊的官司擺不平?”只有用誘導的方式撬開對方的嘴了。
隔了一分鐘,守仁才重新抬頭,雙眼有絲絲的紅:“凱文……有件事,我可能做錯了。”
不知為什麼,凱文覺得像有人在腦子裡重重捶了一下,於是輕問:“是關於——他的事?”
“我們已經完了。”
“你們什麼時候瞞著我開始的?我看,他根本無意讓你接近。”
凱文蹙眉,心裡還是隱隱難過,他追求守仁這麼久,到頭來,也不過淪為知己,只因為他們能相互保守秘密,又不至於隔膜忌諱,所以一有煩惱就理所應當找上對方。
守仁悶悶地說:“昨晚我們上床了。”
“啊?!”凱文一下震翻了手中的酒杯,一條白褲報廢。
“我完了,凱文,我不會再有機會。”
凱文驚魂未定,舌頭都差點打結:“你、你霸王硬上弓的?”
守仁疲憊地瞥他一眼,像是在說:我像是這種人嗎?
凱文疲憊地嘆笑:“這種事都告訴我,可見我在你心目中連情人的地位都早已不再。”
“凱文,你是我在香港唯一說得上話的人。”語氣竟意外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