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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
這個男人嘴角的淡笑總是意味不明,令人猜不透,今天他一身麻紡淡米上衣,看起來倒更像是劇組請來的客串明星。
“那——能搭車嗎?我也正想回去。”
其實姜守仁心裡並不覺得陳皓燃冷漠,反而很欣賞他在人際交往中保持的分寸感,讓他覺得有幾分率真。
皓燃猜到他今天是搭人家車子出來,對方卻被公事絆住腳,一時脫不開身,結果後續節目中止,不料臨了還能遇上他這個救星,剛好可以載他一程,不用費力再叫計程車。
“我過去說一聲。”姜守仁向那個被劇組噓寒問暖的偶像臉走去,皓燃這臨時司機便在原地待命。
現在更像是皓燃特地上山去接姜守仁回去似的,天下就是有這樣巧的事。
任夜風撩起自己的黑髮,有些心不在焉地盯著忙碌的工作人員,直到感覺前方有一道莫名的灼燒視線投射到自己身上,才本能地抬眼往那個方向看過去,一下就撞上偶像臉那淡漠探究的眼神,像在不著痕跡地評估對手。
在皓燃看來,顯然是有些直白突兀了,但當姜守仁側身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那人臉色稍霽,別開目光。
皓燃恍然大悟——他們是……
之前受國外文化“薰陶”,加之身邊有個無所不在的安德魯,皓燃已經不會以為男人之間只有友誼這麼簡單,這時又想起姜某人的“輝煌前科”,頓時將事件前因後果聯想起來,就並不難猜了。
皓燃覺得他們的相處模式是有些張揚了,在香港這種保守之地,這兩人多少有點離經叛道捨生取義的味道。而在這場情感遊戲裡,是姜守仁占上風,對方的那個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也許在很多方面,姜守仁確實勝人一籌,有戰績也有放縱的資本,但是沒有人永遠無往不利,現在的皓燃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
在倒車時,皓燃聽見場外的尖叫聲,一些聞風而來的痴心小影迷,手握著簽名簿在苦苦等候偶像的垂青,而那“優質個體”的目光卻穿透車窗,專注地落在副座姜守仁的身上。
“凱文在忙,本來打算介紹你們認識,他人不錯的。”大概只有姜守仁可以這樣鎮定坦然地堅持自己的立場,將生活的另一面大方示人。
皓燃一打方向盤,笑了笑:“我見過他。”
“噢?”
“見過他的海報,從海洋公園一路貼到紅磡體育館。”所謂“天之驕子”也不會比這排場更大。
“呵,他的工作就是出風頭,沒有觀眾就沒有一切。”扭頭看著皓燃優美的側臉,脫口而出,“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在這裡碰到我,覺得很意外?”
“不,早該碰到你了。”
幸虧皓燃大多時候是個大剌剌的男人,沒有認為這句說得有多親密。
“差點忘了你就住在我隔壁,不想同你太見外。”
車內一下子安靜下來,皓燃感覺一時接不上話。隔了一分鐘,姜守仁再次打破沉默問他:“下周有一個國畫展,主題是山水花鳥閒林野趣,你一定很少看水墨畫,有沒有興趣接收一下新訊息?”
“你是承辦人?”
“協辦。”
紅燈轉綠,車子重新滑出百來米,皓燃看了他一眼:“好啊。”
其實兩人都是各自守衛陣地,平時的交往極少,最多在走廊撞上時點個頭,說不清什麼緣故,皓燃也不是非常敢同姜某人太親近,潛意識裡,總覺得此人有動搖軍心的可能性和影響力,他不想冒險。
隔天下午,皓燃在球場遇到了對手——一名有職業水準的網球妙齡女,芬妮。
對方在荷蘭土生土長,徒有黃種人外表卻只會講英文,這次是來香港度假,在球場偶遇陳皓燃,自動上前要求他做搭檔。
這樣高質的“艷遇”也不是在街頭能隨意遇上的,在女人看來,艾倫陳樣貌出眾、性格沉靜、見識廣博,外加球技一流,令人心生嚮往。
而像他這個年紀的歐洲男孩,大抵只曉得在滑板和足球中耗費青春,難怪她聽自家長輩說:傳統的東方男子有修養,與洋人的直腸子不能相提並論。所以分開時,他們有約定下一次切磋的時間。
皓燃回去的時候還算早,在車庫停好車,走到花園就望見客廳里燈火通明,馬上預感到不尋常,一腳才邁進房門,立即對上父親的笑臉。
陳錦雷比原定計畫提前了十二小時從法蘭克福飛回來,因此皓燃就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與謝瑞真碰了面。
“皓燃,來見見阿真。”陳錦雷一向豁達開朗,不拘泥於小節,德國之行收益頗豐,再加上見到久別的兒子,自然顯得興致勃勃,“你們還一直沒機會見一見,阿真,這是皓燃。”
謝瑞真今天穿著簡潔清慡的白色開領線衫和一條黑色長褲,手臂上那條柔和的絲綢披肩是渾身上下唯一的點綴,明眸皓齒眉目含情。
她那頭令同性羨慕的長髮已經剪短,以往掛在臉頰邊的一簇誘人捲髮,現在正服貼地躲在耳根後面,仍然沒有項鍊和耳環,仍然沒有踩高跟鞋,仍然沒有濃妝艷抹,還是那個謝瑞真,像是從來沒有改變。
如果從報復的角度,會希望如今的謝瑞真面目全非庸俗不堪,可是當他真正與她重逢時,卻發現自己居然不像想像中的那樣怨恨她。
四目相交,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皓燃胸口翻湧起一股羞愧,原來被往事影響和改造的只有自己而已,瑞真比他更懂得自珍自愛,而過去的一切都只是自戀的幻覺罷了,沒有比這更難過的事了。
他聽到瑞真用熟悉的親切的聲音對他說:“皓燃,很高興見到你。”往事化整為零,一切從頭開始。
皓燃點點頭,儘量擠出一個賞臉的表情:“我也是。”
客廳里管家傭人都在場,皓琳還沒到場,顯然也不知道父親大人會提前返程。
難得準點回家的皓毅,原本是折回來取滑水板的,卻正好被家長逮個正著,到底還不敢造反,暗暗嘆口氣去沙發上坐好,作一副俯首貼耳的好兒子樣,目的是想讓長輩分散火力放鬆警惕。
陳皓毅濃眉大眼,五官不似皓燃那般精緻,但兄弟倆都身高腿長,極討女孩子喜歡。
只是皓毅徒具勤快人的外形,內在是個實打實的享樂主義,只是在父親面前不能暴露太徹底,以往捅的婁子都還有一對義氣的姐弟兜著,自從皓燃出國深造,他的好日子終結了大半,漂亮女伴的數目也嚴重縮水。
上半年陳錦雷讓大兒子到酒店做總經理,跟前輩在高層歷練,這一階段搞得他苦不堪言,現在看到皓燃回來,覺得自己算是苦盡甘來,天天巴望著弟弟能快點到酒店來當幫手,誰說事業是動力、財產是萬惡之源的?
反正陳皓毅是打算把事業拱手相讓的,財產只要夠他享樂便知足,除了陳錦雷,這屋檐底下,別人早就將他看透。
“皓毅,一會兒到書房來,我要問你一些酒店的事情,上個月讓你整理的那份年中報告也順便拿給我。”
父親大人果然發號施令。
陳皓毅垂頭喪氣:“好的,爸爸。”一邊還向皓燃使眼色,叫他幫忙解危,可憐後者這時候的心思不在現場,有點神遊,所以陳皓毅的陰謀破敗。
這時,有個人從外面走進來,雖然腳步穩重安靜,卻已把眾人的目光吸引過去,他身上總帶著一股放逸的令人琢磨不定的氣息,而瑞真則在第一時間喊出來:“守仁!”
裝扮休閒的紳士已經入場與她擁抱:“這趟出去可是夠久的,開心嗎?”
“我可是跑了好幾個跳蚤市場幫你掏到了寶。”
他臉上有些寵溺,越發顯得英姿煥發:“多謝,我明天過來‘驗貨’。”
“沙龍都還順利嗎?”
“這邊的媒體還算賞臉。”
“恭喜恭喜。”
瑞真也是一臉笑意。
他們靠在一起,畫面和諧,不知情的人,可能會將兩人看作最佳情侶檔。皓燃確實已經知道,這對叔侄年齡相近,一直溝通良好惺惺相惜,雙方向來直呼姓名,原本就比常人要來得親熱幾分。
其實之前想過很多種與謝瑞真會面的場景,卻沒想到會是眼前這幕祥和平靜,弄了半天,倒只有他陳皓燃最小家子氣!
皓燃嘆口氣,不想再跟自己較勁,耿耿於懷的人果然得不償失。從今日起,自己是不是真該盡釋前嫌一笑泯恩仇?畢竟他從未一無所有……
晚餐時,皓琳已經趕回來,看一家人團聚,激動興奮,話匣子一打開可就收不住了,連同兄弟倆小時候一些糗人的陳年舊事都拿出來尋開心,引得皓毅屢次抗議。
龍心大悅的陳錦雷在飯桌上宣布,兩天後全家坐私家遊艇出海。那遊艇是陳錦雷在前幾個月購置的——
專門贈予新婚妻子的禮物,以瑞真的名字命名。
皓燃不知道有這件事,乍聽還驚了一下,想起大學畢業前與瑞真去魁北克坐漁船,在湖上漂了整整一天也不厭倦,現在物是人非,心裡極不情願湊這份尷尬的熱鬧,但嘴上卻沒能說出來。
一邊切著盤裡的吞拿魚,一邊在心底搜索藉口,正抬起頭打算開口,卻迎面對上姜守仁深邃的雙眸,那眼睛裡透露了太多的訊息,有些安撫和勸誡意味,將他的衝動生生地壓了下去。
皓燃沒能裝作視而不見,太有悟性也不是好事,做人比尋常人累,常常不自覺地反省和思索不必要的細枝末節。
就這樣食不知味地挨到餐後甜點,皓燃藉故回房間,一下感覺有些手足無措,只得坐到窗台邊發呆,樓下的花棚敞著,老園丁不知去向。
半小時後,他又坐不住了,到地板上做伏地挺身,五十下之後翻身躺倒在地上看著天花板,過一會兒才緩緩站起來,把靠在牆角的畫具取出來,放到陽台邊架好,夾好一張白紙就開始畫起素描來。
敲門聲響起時,皓燃已經將大衛頭像畫到一半,當他拉開門看見來人時,還是覺得有點意外。
“這麼好興致。”
姜守仁走進來,一眼看見畫板上的半成品。
皓燃沒有開口,反而回到畫架邊繼續執起筆塗陰影部分。
之後起碼有兩分鐘,姜守仁也沒有再說話,而是靠坐在一張木椅的扶手上,不經意地打量皓燃的房間。
這房間比較大,只有兩個隔間,牆體也都是純潔的素色,室內場景布置得很簡約俐落,跟皓燃留給別人的乾淨質感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