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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想到見了人以後,身體卻先意識一步按起車喇叭來。
然後下車攔人,最後隨意找理由搪塞。
身後一對情侶慢吞吞走過,兩人聊起戀愛紀念日的禮物挑選。女方按著手指數自己的心愿單,男方話中稍顯敷衍,只說這麼麻煩,不如直接發紅包。
兩人意見不和,直接一路吵了過去。
聶靖澤聽了小半會兒,倏地掀起眼皮掃向粟息,“的確是找你有事。”他眉尖微揚,語氣卻輕描淡寫,“我想送一塊手錶給鍾情。你說,我送什麼樣式比較好?”
粟息緩緩側過臉來,“關於這件事,你應該去問鍾情本人,而不是來問我。”
聶靖澤神色微諷,“我自然是不想讓他知道,打算給他一個驚喜,才來問你。”
粟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式的。”
“你不知道,還能有誰知道?”聶靖澤淡淡反問,“今天下班以後,我來接你。你跟我去商場,幫我給他挑一塊手錶。”
粟息接過老師傅遞來的兩把鑰匙,“我下班的時候,商場已經關門了。”
聶靖澤聞言擰眉,“你每天要工作這麼長時間?”
粟息轉身往來時的路走,語氣平靜:“自然是和聶先生比不得。”
聶靖澤語氣漸冷:“休息時間呢?”
走在前面的粟息停下來,回頭望他一眼,“一個月休三天。”
聶靖澤沒有說話,心頭卻陡然竄起輕微怒意來。
兩人至此無話可說,一路沉默地走出菜市場。直至從轉角鏡前繞過時,站在空無一人的巷道里,聶靖澤叫住他。
“你這算是什麼工作?你的同事裡,除去做兼職的大學生,剩下大多都是四五十歲臨近退休工齡的中年女人。”他神情偏冷,聲音嚴厲,“一天二十四小時你要從早做到晚,一個月里只休息三天。毫無意義的工作消耗掉你九成的時間,剩下的時間你還能拿來做什麼?”
聶靖澤的三兩句話,雖是一針見血,卻不知道為什麼,他每說一句,心中怒意反而更甚一分,當中還夾裹著微微的煩悶。仿佛被說的人不是粟息,而是他。
粟息面色如常,卻更像是早已麻木。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落在空氣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不是所有人都想要你那樣的生活。”
“至少我不需要。”他抬起臉來,“平淡一點不好嗎?”
目光一寸一寸地從他臉上挪過,聶靖澤終於看清楚,兩年歲月給粟息帶來的最大的變化在哪裡。不是洗到發白的舊衣服和舊褲子,也不是不再任性和張揚的性格,而是談及生活時那雙波瀾不驚的瞳孔。
仿佛一塊巨石砸落進去,也驚不起半點水花來。
“你大概對普通人的平淡生活有所誤解。”聶靖澤冷冷勾唇,嘲諷意味濃濃,“平淡生活不等於麻木過日子。”
粟息對上他冷凝的視線,倏地想起數天前的晚上,隔壁廚師大哥在黑漆漆的巷子裡對他說的那些話來。他抿抿嘴唇,卻什麼都沒有說。
如同紮根在斷崖上的一塊頑石,胸腔里的心臟堅硬而固執。
仍是不願意輕易放過他,聶靖澤神色愈發冷漠,意圖逼出他心中的真實想法,“從以前呼風喚雨的少爺跌落到如今火鍋店服務員的身份,你不會覺得不適應嗎?”
粟息不為所動:“我適應得很好。”
“你的確適應得很好。”聶靖澤點點頭,眼中似笑非笑,“可是你的父親呢?他曾經那麼縱容和溺愛你。你想要讀書,就送你進重點大學。你想要談戀愛,就送你一個男朋友。他覺得他的兒子應該得到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可是他卻不知道,如今他的兒子卻穿著最舊的衣服,住著最破的房子,幹著最底層的工作。你覺得你那長眠在地下的親生父親,他會怎麼想?”
他說完,倒像是被自己的話給氣笑般,敷衍般勾起唇角來。
粟息垂著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想,聶靖澤說的是對的。也正因為如此,整整兩年來,他去探望粟松青的次數少之又少。他曾經數次在郊區的墓園外猶豫止步,沉默彷徨。原因無他,僅僅只是他心生膽怯。
他不想讓粟松青看見這樣的他。他這副模樣,甚至就連兩年前粟家的傭人都不如。他甚至不想讓粟松青知道,自小被粟松青以一句“不要怕,我的寶貝想要什麼都可以”哄到大的他,如今亦會變得膽小而怯懦。
空氣里的溫度似乎已經降至冰點。
粟息覺得,他大概需要說一句什麼。只是當他試圖張開嘴唇時,他卻發現,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嘴唇和下嘴唇輕輕磕碰在一起,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
上一次這樣時,還是年幼的他窩在粟松青懷裡撇嘴大哭的光景。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有點想哭。
兩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成熟了。成熟到能夠自己做飯拖地洗衣服換被單,成熟到能夠在旁人的挑釁和冷眼中隱忍不發。
這樣的成熟,卻被不長不短的一席話打回原形。
可是,他現在已經不是孩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永遠將他當作孩子看待的男人,也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