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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無常。
粟息彎腰拍了拍被子上的褶皺,轉身看一眼仍將臉埋在枕頭裡沉睡的鐘情,放輕腳步走出臥室里。他先將炒菜的鍋架在灶台上小火燒水,然後才進廁所里刷牙。
他將擠上牙膏的牙刷放入口中,抬起眼眸望向鏡子裡自己的臉。臉上的五官雖多是繼承自活在相冊里的親生母親,但仍不難看出粟松青年輕時的輪廓。
當年粟松青入獄以後,粟息雖是震驚而不安,卻仍舊在等著他出來的那一天。然而他的親生父親卻沒想過要出來。
粟松青過世的消息從監獄裡傳出來,粟息才是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難過和恐懼。那天晚上,他灰頭土臉地蹲在下過大雨的路邊,握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地打粟松青的電話。
卻一遍又一遍地聽到冰冷而機械的提示音。
有錢人家的少爺開跑車載著清純漂亮的女友從沉積的水窪上飛速碾過,渾濁的泥水被輪胎捲入空中,盡數濺在粟松青給他買的衣服上。粟息愣愣地抬手抹臉,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除去鋪天蓋地而來的難過以外,他甚至有點恨對方。
只是粟松青這樣乾淨利落的做法,兩年前的粟息不能明白,兩年後的粟息卻未必不能明白。
對方大概是在保護他不被捲入當年的事中。
粟息收回思緒,將牙刷從口中拿出,卻看見鏡面上起了薄薄的一層霧。
他伸出另一隻手去擦,指腹抵上微涼的鏡子時,微微一怔。
起霧的不是鏡子,是他的眼睛。
昨天替人代班,休假時間挪到了今天。粟息坐在桌前吃自己下的雞蛋面。樓下隱隱傳來罵聲,粟息端著缺口的瓷碗,走到臥室窗邊垂頭看一眼。
推車被一輛豪車堵在院落里出不去,賣菜的小販罵罵咧咧地去敲駕駛座的車窗。卻在收到從車窗里遞出來的幾張紅色紙幣時,罵聲偃旗息鼓。
粟息目光落在那輛外觀熟悉的黑色越野車上,夾麵條的動作微微一頓。
昨天晚上,那輛車也停在那個位置。
粟息放下手中的碗,轉身去床邊枕頭下摸出鍾情的手機,上面沒有任何未接來電。
他的眼底泛起些微苦澀,將鍾情的手機放了回去,卻也沒有叫醒對方。
他不是多事的人。當年答應過沈清漪對楊集保守秘密,他到最後也沒有告訴楊集。如今聶靖澤來找鍾情,寧願坐在樓下車裡乾等,也不願意打電話將人叫醒。他若是多事去將鍾情叫醒,大概最終好人做不成,反倒是會換來對方的橫眉冷對。
粟息端著碗坐回桌前,想起來和聶靖澤談戀愛時,從來都只有他等聶靖澤的時候。他咬著麵條模糊地想,這個,大概就叫做風水輪流轉了。只是轉來轉去,聶靖澤等的人,從來都落不到他頭上。
吃完早餐洗好碗,他換鞋下樓去菜市場買菜。
越野車還停在單元樓前,聶靖澤穿著新換的休閒套裝,擰眉立在車邊抽菸。
粟息垂著眼眸朝院外走。
一雙皮鞋踩在他的影子上。
粟息頓住腳步,抬起眼來望皮鞋的主人,“先生。”
聶靖澤神色發冷,語氣不近人情:“你不知道我名字?”
粟息微微一頓,熟悉的三個字在舌尖繞過數遍,又被他輕輕咽回,“聶先生,你有事嗎?”
聶靖澤面上冷意更甚,眸色沉沉地盯著粟息看。良久以後,他抬手重重掐下唇邊的煙,神色微諷道:“你叫什麼來著?”
第十六章
粟息眼睫毛微微一顫,順著他的話答:“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麼關係。”
他了解聶靖澤,對方骨子裡是很能記仇的人。
譬如他在和聶靖澤談戀愛以後,逐漸了解到對方和親生父親的關係並不好。幼年時父親對孩子的不負責任,一直讓聶靖澤耿耿於懷。以至於成年以後他和父親的關係仍舊無法冰雪消融。
又譬如當年強制戀愛的屈辱,皆被對方摻雜在情慾中,帶著貫穿他的力道發泄在床上。
只是兩年後的他能看出兩年前聶靖澤眼中怒氣里翻湧的屈辱,兩年前的他卻看不出來。
聶靖澤這樣問,不過就是對他做出的反擊。
然而對方看上去卻並不滿意他的回答,只愈發冷冰冰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粟息主動開口打破僵局:“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聶靖澤皺起眉來,眉間是毫不掩飾的疏離,“我和你當然沒有什麼事。”他低頭看一眼手機,“你幫我把鍾情叫下來,我要接他出去吃飯。”
粟息微微一怔,“你可以打他電話。”
“我沒有他的電話。”聶靖澤看他一眼,眼眸銳利,“怎麼?你不願意?”
粟息沒有說話。
聶靖澤轉身拉開車門,彎腰從座位上撈起黑色的皮夾,從幾面抽出幾張紅色紙幣,如同先前粟息在樓上看見他打發賣菜小販那般,將指尖的紙幣遞到他眼前,“作為交換,這是報酬。”
粟息猜想,對方看他的目光,大概就同看那賣菜小販的目光那般如出一轍。
兩年前的他大抵會抬手送上一拳,然而短短的兩年以來,比眼下這樣屈辱程度更甚的事情,他無時無刻不在遭遇。他就是在過去那些看人臉色卑微度日的年月里,才漸漸讀懂了從前聶靖澤在他那裡所受的屈辱。養尊處優的少爺脾性被歲月的稜角磨平,大概就連粟息自己也不知道,如今的他,面對逆來順受的生活時底線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