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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萊士一動不動,眼睛看著窗戶外,他有些恍惚,覺著自己去參加的是別人的葬禮,或者從頭到尾,這就是個夢境。半小時後,他們終於來到殯儀館。這個國家最大,最莊嚴的英雄沉睡之地,第一號墓地。
看著站在門口負責接待,負責與來賓握手,並將一朵黃花發給來賓,在寒風中搖擺的蘭洛斯特。老比爾的膝下顯得那麼淒涼,這一剎,華萊士真正原諒了外公的背叛。按照傳統,那朵黃顏色的後嗣花,那朵只有兒子才能發的代表著悲哀的呻吟,是為了顯示生對死的最大哀痛。老比爾他看不到自己死去的情況,卻一直畏懼,他害怕沒人來送自己。他害怕坐在台下的成千上萬的麥德斯人,看到他的葬禮上,沒有人發出聲。所以,當他得知自己有一個私生子的時候。華萊士能夠想像那一刻那老傢伙的心情,是多麼的美妙且燦爛。
蘭洛斯特因為長時間站立而顫抖,看到華萊士時候,他就如看到了神,他停了下來。指著身後成排疊放的jú花堆,帶著一絲哀求對華萊士說:“一起好嗎?我以為沒多少人,原來咱們家有這麼多的親戚。我都找不到自己的手了。”
華萊士拍拍他的肩膀,抱歉的苦笑:“這個福利我沒有,再堅持一下吧。他安排好了一切,只有你可以站在這裡。”
邵江一跟隨螣柏一起進入紀念館。這種大人物的死亡程序,近乎羅嗦。這裡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每一段時間,都被打上了傳統的,義務的,國家規定,傳統要求必須要去遵循的條框程序。除了他,每個人都在忙碌,都有事情做。沒人去看他,給他規定一些他不懂得的事情。他無所事事的拿著手裡那張在門口領到的位置卡,四下打量,在第一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慢慢坐下。當他坐定,耳邊聽到了一陣低低的喃語,像是在背誦什麼東西。邵江一側過頭,瞳孔立刻緊張的擴張,收縮,再擴張……再收縮。
內南?伯內特先生要主持今日的葬禮,念悼詞,起靈,還有一個三十分鐘的演說。這位先生遵循他一貫的嚴謹,負責。來的甚至比門口的蘭洛斯特要早。現在,他在念著手裡的的一份悼詞,並拿著筆不停的做著修改。
他感覺到身邊有人,也知道來的是誰。他抬起頭表情如常,很熟捻的笑笑,舉下手裡的紙張,小聲說:“嗨,還好嗎?您看,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作為治喪委員會主席,我要忙很多事。剛才蘭斯洛特求我為老比爾念悼詞。我負責寫稿子的秘書們去門口接待客人了。
不幸的老比爾的那位女婿拒絕為老丈人念悼詞。沒辦法!我需要在八點前改好這些(稿子),將這上面每一句‘我親愛的父親、偉大的父親……’去掉,如果您覺得不自在……嗯,那邊有個休息室,可以吸菸……”他看看站在一邊發愣的老黑,又好心的提醒一句:“要站一上午呢,還要抬棺,那邊能找到吃的。”
邵江一點點頭,很聽話的站起來,去了一邊的休息室,他無法忍受那人的味道,說話的語氣,掌握一切,好似什麼都明白的氣質。總之……就是討厭。
伯內特先生看著他的背影,眼神里閃過一些奇妙的光,很快他又低下頭,勾勾畫畫起來。
老比爾家的親戚不多。女兒去世,兒子去世,兒媳婦改嫁,前女婿不給他念悼詞。來幫忙的女眷更是沒有。根據老比爾的要求,這個葬禮只邀請一些老比爾生前的好友,不多的近親。所以,軍方也只是派了不多的人幫忙。
可是,也許死去的老比爾都沒想到自己的人緣會那麼好,會有那麼多人不請自來。包括他最恨的那個女婿,華萊士的父親都來了。他無法按照一個晚輩的禮數,拿著悼詞站在悼台上,一口一個對生前的死敵念著我的爸爸,如何,如何……他拒絕念那個該死的東西,卻站在門口,干一些他能做的事情。比如跟權貴握手什麼的。
在休息室門口,邵江一停下腳步,他又看到了伯內特先生的妻子,他的前媽媽。
那女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是啊,她也是麥德斯軍人呢。
“去吧這幾個花籃擺放在最中間的位置。花籃里黑色的燁糙要更多些……沒有了?那就去想辦法……我都說了,老爵士跟務笥派是死敵,怎麼把他安排到那邊了……會打起來的……”瓊妮抱怨著,手腳並不停歇。
那家人就像老比爾的兒媳婦或者孫兒一般。無怨言的在做零碎的事情。最初,他(她)們都是來賓,可是隨著來客增加,可憐的蘭斯洛特越來越發昏。於是,瓊妮女士一揮手,伯內特全家齊上陣了。他們穿著來賓的衣衫,幹著子女後輩需要做的工作。比如,拿著剪刀將花朵與花精分離。拿著粗頭的筆,在一張白紙上寫個人名什麼的……
邵江一就那樣尷尬的站在小休息室的門口,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轉身就走。瓊妮女士抬起頭,衝著他很友善,又很小心的笑了下。她一直有種感覺,這位年輕人並不喜歡他們。“您來了?”她跟他友善親切的打招呼,心裡卻奇妙的揪了一下。
邵江一點點頭,腳步讓開通道,走到側面的沙發坐下。一直跟著他的老黑,阿爾平立刻坐在了他身邊。
隨著時間推移,老黑看著面前擺放著待客的點心終於忍耐不住,拿起來大口的開吃,還吧唧嘴。邵江一伸出手拍打了他的手臂,指指門那邊的一個角落命令他:“去那邊吃。”有人死了,在這裡不合時宜的大吃特吃,而且……老黑的吃相的確……有些不好看。老黑站起來,很乖的走到角落,他很餓,最近被慣壞的胃口更加餓不得。不是說人的胃會跟著腦袋一起聰明的。
這家最小的兒子,站在一邊閒逛偶爾幫倒忙的夏洛特?伯內特,他看著老黑背對著大家貪婪的吃點心的樣子,不由發出陣陣冷笑。
從這幾個人進來,他就渾身不舒服,他先是在心底,對這幾人嗤之以鼻,冷笑,在心裡嘲諷了一會。他又覺得,光做這些是不夠的,他想了會。站起來,抱著屋內放置在一邊的一扇屏風走過去打開,阻擋住了老黑。貪婪,笨拙的樣子。放好屏風……他拍拍手,對自己的舉動很是得意,炫耀一般的四下看,他想跟那個人爭爭,雖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要去爭什麼,這種感覺仿若本能,他看到他,就想跟他干點啥,比如,藐視他一下什麼的。
瓊妮拍下額頭,趕緊走過去,輕輕拍打他的後背責怪:“能不闖禍嗎?”
夏洛特一臉我做了好事你不誇獎我就算了,還責怪我?的委屈樣。瓊妮伸出手很小心的拍打他的額頭,無言的責怪:那些人那麼難搞,你卻主動迎上去。觸怒了他們,看你怎麼收場?求求你在這個時候就別給媽媽添亂了!
邵江一用眼角看著那對母子無聲的交流。他看著瓊妮拉住兒子的手,按著他到一邊坐下,命令他只許坐著,最好什麼也別做。夏洛特無語的抱怨,從口袋拿出一部遊戲機,還沒開機,就被長兄劈手奪過,擲進垃圾桶。長兄無奈的大力拍打了一下夏洛特的頭頂。夏洛特無辜的呼疼。他的聲音太大,引得他全家緊張的看著邵江一。
邵江一的脊樑挺得筆直,眼睛平淡的漠視前方。他什麼也不做,只是那麼坐著。就像這屋子裡掛著的一副軍人壁畫。
凱蒂放下手裡正在填寫的一份來賓表,見弟弟又闖了禍,便無奈的搖頭,她帶著一絲寵溺站起來,瞪了一眼夏洛特。夏洛特吐下舌頭,扭頭去看窗外。凱蒂端起一個茶盤來到邵江一面前,半蹲著,幫他倒了一杯熱茶小聲的,陪著笑臉帶著滿滿的歉意說:“我很抱歉,夏洛特雖然三十歲了,但是……他總是這樣……這樣的不懂事……他沒有任何惡意,請原諒他。”
邵江一眨巴下眼睛,輕輕搖頭,腦袋裡卻開始糾結另外一件事。什麼?我三十歲了?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他有些鬱悶,甚至有一種歲月飛快,尤其是來到這裡之後,他更加感覺生命飛逝。他見過許多死亡,有幾年他甚至睡在屍體旁邊。他對生看的極為輕蔑。皆因目睹死亡曾是他活著的一部分。現在,這些人,一起來到這裡,大張旗鼓的去紀念一個有份量的逝去,他有些不習慣。覺得不該是這樣,卻又說不出為什麼?
“一,華萊士需要我們的幫忙。”螣柏敲了幾下門,邵江一猛醒之後,一頭冷汗的看著他。“怎麼了?”螣柏拿出手帕,幫他擦了一下汗。一貫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流露出一些擔心。邵江一那顆坎坷不安的心臟緩慢平復,搖搖頭,跟他一起出去。
當他們離開,伯內特一家人全部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瓊妮女士甚至有一種脫力的感覺,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大大的嘆息。不久,門口傳來嗤笑聲,伯內特?內南先生西裝筆挺,風度翩翩的靠著門,調侃自己的家人:“怎麼了?上戰場了?”
夏洛特伸出手,搖擺了一下,抱怨到:“差不多的爸爸,我一看到那個人。渾身就覺得毛骨悚然,好似……”他很認真的思考了下:“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渾身不舒服,我覺得我認識他,可是又記不起在那裡見過他。”一家人突然愕然,相互看了一眼後,更加悚然,汗毛都立起。
邵江一從來不知道,麥德斯有如此多的傳統,十三州再加上消失的那些年份,歷史,國家。合起來,從形式,到姓氏,到地區,每個地方關於生死的傳統有那麼……那麼的多。邵江一有些恍然,原來人類最大的進步不是科學,而是為了死的更加羅嗦而進步。
老比爾的葬禮程序嗎,是這樣的。長者故去,後代要用活著的流動的水,為死去的人清洗軀體,著裝,整理妝容。他們要念著古老的歌謠,將故去的人收拾的體面純潔,再送到棺材裡,埋到土地之下。
老將軍有特權,他可以死去之後帶走一塊屬於他的土地,不像常人,要火化,埋葬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要麼疊放起來,堆得就如高樓大廈那般。在國家公墓一號區,有個列兵樓,一個軍部的列兵骨灰堆了二十層樓那麼高。那些人死於一場戰爭,都死在一個站區,那個戰區叫格里芬士兵前哨。
螣柏與邵江一走進洗房,看到華萊士呆呆的站在那邊,蘭斯洛特拿著一個正在噴水的軟不鏽鋼水喉也呆立著,他們腳底下,活著的水在嘩嘩的流動,老比爾就躺在不遠處的洗床上,還穿著醫院的那套衣服。
華萊士原本沒事,他以為他會沒事,當他最後觸摸到了外公,那老人身上帶著的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溫度,那股子冰冷嚇壞了他,嚇壞了他們。他們的心臟,靈魂被打的粉碎,一直不敢相信的事實,就在那裡,冰冷的提醒著他們。
那老傢伙再也不能跳起來罵人了,再也不能帶著孩子氣一般的耍賴哀求:“好華萊士,給外公卷一盒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