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兩人肩並肩坐在操場邊緣的牆根,周圍有幾塊碎磚墊在屁股底下。雷康分了一個驢肉火燒給他,又把湯倒進保溫桶的蓋子裡,父子二人席地而坐,分食一餐飯。
九月正午的太陽還火辣,烤得人臉上發燒,草叢裡有清晰高亢的蟬叫,塑膠跑道上空無一人。
雷小雷看著他兒子狼吞虎咽地吃飯,拍拍手裡的餅渣滓,摸到雷康的後脖子上,說:“兒子,你好好學,將來考博士,出國留學,爸砸鍋賣鐵也供你。”
雷康不說話,像個悶葫蘆。
“看你這悶樣兒,將來咋找媳婦兒?”雷小雷笑著說他。
雷康抬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熱,又鋒利,仿佛他說了什麼錯話,雷小雷的脖子下意識向後仰了一下,隨後才發覺父權似乎受到挑戰,手掌輕輕拍到他的後腦勺上,說:“敢瞪你爹?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數數,你這一暑假,大早上洗了多少次褲衩了,還不讓說了?”
雷康不接他的話茬兒,只是皺著眉,半晌才很惡地說:“你以後晚上不許出去鬼混。”
“嘿!小屁孩兒,你還知道我出去鬼混了?”
雷康不答話,被他打了幾下腦袋,也還是重複:“不准出去鬼混,我以後每天晚上給你打電話。”
雷小雷便笑了,很寬容地撫了撫他的發頂,說:“你放心,我就算出去鬼混,也給你造不出個兄弟,這輩子就你一個孩子,以後咱家的東西都是你的。倒是你,天天洗褲衩,可別跟小姑娘胡來……”
……
三年後。
雷康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雷小雷高興,多喝了幾杯。
4.
“上,接著上,再來一件兒,今天不喝高興了誰也不准走!”
在坐的都是附近的街坊,有常跟雷小雷調笑的小媳婦兒,也有小媳婦兒的男人,還有賣早點、勤懇上班的叔伯大爺們,都是熟面孔,唯獨一個,他不認識,跟雷小雷一般高的個子,帶著一副無框眼鏡,長相平凡老實,跟在雷小雷身邊,護著他,怕他喝多了跌倒。
宴席散場,那男人站起來去結帳,雷康說:“你站著。”
那人就站住了,看過來,此時才自我介紹:“我是你爸的朋友。”
雷康看著他,眼底的狠、惡、妒意,在壓抑了一餐飯的時間之後,終於咬牙切齒地露出兇相:“你跟他多久了?”
那人愣住,也盯住他,看了一會兒,了悟,說:“半年。”
“你以後別再來找他。”
雷康扛著雷小雷回家,將他馱在背上,兩手托著他的屁股,沒有半點不規矩,倒是雷小雷,不老實地挪動身體。
雷康打了他的屁股一下,像個家長教訓小孩子,又像發泄心中不滿的情緒,警告他:“不准動!”
雷小雷還是動,他便又打了一下,這一下很響,響得幾乎將醉酒中的雷小雷驚醒,下意識地朝著他的後腦勺打了一巴掌,這一巴掌很輕,只是沒有重量的挨上去,嘴裡一邊罵:“臭小子,敢打你爹……”
雷康便笑了,沒有說話,向上託了托他的屁股,馱回了家。
仲夏夜,月光很亮,照進這方窄窄的院落,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雷小雷被卸在床上,仰躺的姿勢,眼睛半眯著,大著舌頭含混不清地說:“康康啊,真是爹的好兒子……我也不算給老雷家……絕後了……”
雷康站在床邊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含含糊糊帶著醉意,像是深沉的夢中的囈語,接著道:“你是老天爺賜給我的……”
雷康上床,側身緊緊抱住他,悄悄地,試探性地,用嘴唇去觸碰他微漬了汗液的臉頰,想,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們是老天給彼此的恩賜。
第二天黃鶯初唱的時候,雷小雷才揉著太陽穴從床上爬起來,雷康又在院子裡洗內褲,只是這回的姿態很大方坦蕩,見他出來,自然地說:“洗洗吃飯吧,我買過早點了。”
“兒子,從高一洗到高三啊。”
雷康只是看著他不說話,臉上對這調侃半點不羞怯了。
“以後找個女朋友,不過得做好措施啊,戴那個啥,別年紀輕輕搞出人命來。”說到安全套,便是雷小雷這樣厚的臉皮,披上人父的角色外衣,也有些羞於啟齒了。
“你呢?你出去亂搞的時候,戴安全套了沒有?”
雷小雷被那個詞刺激得臉忽然紅了,結結巴巴訓斥他:“安什麼安?怎麼跟你爸說話呢?”
雷康便不說了,他如同三年前一樣,甩了甩手裡的內褲,甩雷小雷一臉水。
雷小雷也一如當年,抹了一把臉,卻不像當初那樣打他的背了。
兩人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方桌上吃早餐,雷康給他爸剝了一顆茶葉蛋放進碗裡,不經意似的,說:“我當初說讓你不准出去鬼混,你做到沒?”
雷小雷不正面回答,用筷子將蛋夾成兩瓣,只說:“哪有兒子管老子的?”
“你將來還等著我養老,我怎麼不能管你?”
“你養我?”雷小雷噗嗤一笑:“還早著呢。”說完,又拍拍雷康的背,道:“有這份兒心就行,爸聽見你這話,比喝了蜜都甜。”
“我不住校,跟學校申請走讀。”
這是要在家裡看著他的意思了,雷小雷斜著眼撇著嘴看了雷康一眼,說:“為了看著我不出去鬼混?”
雷康不說話。
“就你,能看得住我?你晚上回家,我不會白天出去?”雷小雷說:“兒子,好好學習,別管你爹的事兒,等你真能養我了再說吧。”
雷康咬了咬牙齒,半晌才挫出一句:“你就不怕染上病?”
“嘿,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我這兩天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雷康看他一眼,說:“你要是真不讓我管,我以後都不管了,你將來別後悔。”
雷小雷扔了筷子,怒視著他,罵道:“小逼崽子反了天了!給你好臉了還,你他媽最好一輩子別管我!”
兩人開始冷戰。
只是雷小雷並不像他說的話那樣絕,他甚至有日子沒有聯繫那人了。升學宴之後的第五天,那人找到店裡來,一進門就看到正在收銀台前看書的雷康。
雷康一抬頭,對上他,含著雄性對上雄性的敵意。
“你爸呢?”
貨架另一頭的雷小雷聽到聲音,趕緊從小憩的躺椅上爬起來,趿拉上拖鞋出來,並未將人往裡迎,而是下意識的向外推:“你怎麼找到店裡來了?”
“你又不來找我,電話也不接……”
剩下的話,因兩人漸行漸遠,已經聽不真切。
雷康放下書,倚到雜貨店門口,看著馬路對面說話的兩人。雷小雷一回頭,看見他兒子追尋而來的目光,不自覺就矮下了頭,像怕被他發現似的,也不知跟那人說了什麼,對方的拽住他的手臂,臉上的表情有些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