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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上房卡出門,逶迤地穿過走廊,到了樓下。

    空地上有人,走近了一看,是沈銳。

    沈銳也睡不著,坐在旗杆下的台階上,手裡夾著一支煙。

    林媚打聲招呼,“沈指導員。”

    沈銳抬起頭來望她,笑了笑說,“老陸以前總抽,最近也戒了,別說,還真不習慣……”

    “還有嗎?給我一支。”林媚在他身旁坐下。

    沈銳新買的煙和打火機遞給她。

    林媚抖出來一支,忽聽沈銳問道:“林老師……如果老陸始終沒回來,你後悔跟他和好嗎?”

    拿打火機的手一抖,她吸一口,嗆得劇烈咳嗽。

    她沒回答,隔著繚起的煙,把目光投向前方。

    天上有月,深山不語。

    ·

    這是夢嗎?

    如果不是,又似乎太過於逼真了。

    他一個人,在深雪裡跋涉。

    沉重的行囊,在肩上勒出了真實的痛楚。

    路不好走,積雪齊膝,腳在寒冷中早已失去了知覺,他沿著被積雪湮沒的枯糙,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林中的夜,靜得可怕,那些鬆軟的雪吸收了所有的聲音。

    或許靜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與孤獨。

    他感覺寒冷開始侵入四肢百骸,為了驅散這密織的寂靜,他打算唱首歌。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首,“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鏗鏘的歌聲打破夜的靜謐,“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他把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又走了很遠的路。

    有力的節奏被他一路撒在身後,在風雪中迴蕩。

    思緒不斷地飛遠,越過這片遼闊的林海雪原,飛成幾隻黃鶯,在江浦市的三月里歡樂地啼囀。

    他想念終年不凍的河流;

    想念某個荒煙蔓糙的院子,那裡的水龍頭旁邊有一株碧綠的樹,不知道是什麼,或許是櫻桃,或許是桑樹;

    想念一條黑色的大狗;

    想念漫天黃塵的跑道……

    還有呢?

    還有……

    還缺少了什麼?

    他突然聽到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響,然後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他踩到了被淺埋的樹枝。

    痛感是稍後才感覺到的,他單薄的褲腳被被劃了一道口子,皮膚滲出溫熱的血液,在積雪的黑夜裡,顏色看起來暗得近於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鈍痛的傷口。他從行囊里翻出一條毛巾,咬牙緊緊地扎住。

    他一直在試圖避免讓自己陷入絕望,即使狀況已不容樂觀:乾糧或許撐不過兩天,而唯一可以用來製造溫暖的火柴也以耗盡,還有這晝夜不分的昏暗,這密集的寂靜與寒冷,現在又加上長得可怕的傷口

    許久之後,他發現自己在流淚。

    呵氣成冰,淚水凍在臉上,被風嗖得發疼。

    忽然之間,腦海之中,那個荒煙蔓糙的院子一切都生動起來了。

    一個年輕女孩,捏著塑料軟管,管子裡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著轉,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終於想起來……

    原來,是忘了她。

    ·

    陸青崖霍地睜開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黃的燈光。

    這兒太暖和了,和夢裡的冷,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一道聲音從門口傳過來,“你醒了噯?”

    帶點兒西南那邊的口音,勉強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個穿橘紅色衣服的老人端著一隻熱氣騰騰的碗,走了進來,他把碗擱在桌子上,走到床邊,彎腰笑著說了句什麼。

    陸青崖聽不懂,只看見老人皮膚黝黑,笑容質樸。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紅色的衣服,又嘰里咕嚕說了一堆,陸青崖還是沒聽懂,但捕捉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護林員。

    這樣的山裡,一般都設有瞭望站,供護林員休息。

    他只記得,他背著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後一頭栽倒了,也昏了過去。

    陸青崖聲音乾澀,禮貌地問:“我戰友,他……”

    他不確定老人聽不聽得懂,但似乎是聽懂了。

    老人臉上顯出悲憫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陸青崖很費力地坐起身,順著看過去。

    另一張床上,蓋著中國國旗。

    陸青崖不說話了,片刻,梗著聲音說了句謝謝。

    老人又說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估摸意思,是讓他再睡一會兒,他已經給林業局的領導打過電話了。

    老人在對面坐下,從木架子上拿下一個竹篾編織到一半的筐子,繼續慢慢一橫一縱地編。

    他聲調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揚的調子,流水一樣。

    陸青崖躺下,閉上了雙眼。

    方才,夢的最後。

    女孩在那時候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睛像雪光一樣的明亮。

    她微笑說:“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小時過去,仍然沒有搜索到人,中隊接受命令,從山裡撤回,把任務移交給當地公安。

    很多人來了。

    單東亭,邱博,陸良疇……陸青崖過去的戰友。

    何娜也來了,上午在招待所里,無聲地陪了林媚半天。何娜說,平常周末,有空的時候,陸青崖會去市里她讀書的小學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靦腆,眼眶發紅,說林媚像是她的第二個媽媽,陸青崖就是她的第二個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開解,很多的比她還要嚴重的盲目樂觀。

    然而誰心裡都清楚,所謂的樂觀,只是自欺欺人。

    林媚不想繼續應對,把林言謹暫時託付給了單東亭,自己開了一輛車,沿著山的方向駛去。

    顛簸的路,兩側是農田和樹林。

    到山腳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車。

    晴好天氣的午後,空氣帶一點兒濕氣,一股糙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頭看去。

    曾經相信過愛,失去過愛;

    堅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兜轉轉的背後,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憤懣、幾度山窮水盡,又幾度看見明月照人還。

    最後所念,不過一個誓言:

    想你身體健康,陪我百歲到老。

    林媚抬手,兩手攏在嘴邊,用盡了全身力氣,大聲地喊:“陸青崖!我等你回來!!”

    蒼穹之下,巍峨蒼翠的高山,擁著她高喊而出的話,一陣一陣地迴蕩,好像在一聲一聲地應和。

    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

    昨晚,沈銳問她,如果陸青崖不再回來,她後悔跟他和好嗎?

    即便和好後不能百年,是百年中的一年,一個月,一天。

    她也決不後悔。

    所謂愛,不過是:

    萬丈深淵,素履而往。

    我見青山,青山不老。

    第50章 十萬深山(05)

    銅湖武警總隊醫院。

    陸青崖是從死亡邊緣撿回來一條命, 若不是被護林員發現,並及時進行了簡單的處理, 他也撐不了多久。

    醫生囑咐他靜養, 但甦醒後沒多久,病房裡就來來往往, 徹底地成了一個聯絡辦事處。

    沈銳先過來。

    林媚一直在陪護, 怕他們聊天可能涉密,自己主動迴避, 拿了鑰匙,往銅湖花園去換洗衣服, 順便準備晚飯。

    從接到通知到將陸青崖送來醫院, 一干人等兵荒馬亂, 作為隊裡領導核心之一的沈銳,自然承擔了更多的任務。

    沈銳明白目前陸青崖最掛心的問題。

    “金自強,還有他的同夥, 以及同夥背後的公安系統中的內鬼都揪出來了……根據你提供的線索,那伙被你捆住的盜獵犯也逮住了。他們是一個跨境盜獵組織, 當地的森林公安布控已久,這次也是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他沉默良久,“……行動算是大獲全勝, 過幾天總隊要進行榮譽表彰,以及……”

    以及給虞川追封功勳,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陸青崖很平淡地“嗯”了一聲。

    這樣的行動,即便成功, 大家仍然不想參與。

    只希望祖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乾淨的。

    “老陸……你別有心理包袱,虞川的情況……

    陸青崖打斷他:“我明白。”

    沈銳離開之後,再來的是姚旭。

    一米八的漢子,坐下沒多久就開始抹淚。

    他始終認為是自己害了虞川,如果那時候他沒有貪圖安逸去水潭洗漱,就不會落入陷阱讓陸青崖趕去營救。如果三人都在場,金自強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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