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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旭,”陸青崖沉默地等他情緒平復了一下,沉聲說,“川兒專門叮囑我開解你,這件事不是你的錯。很多時候,生死是一念間的事,你才剛剛加入中隊,第一次經歷……我們隊裡常說的一句話,你記得嗎?”
姚旭點頭,哽咽:“……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虞川一直是一個十分要強的人。
從入隊開始,就常因為覺得自己體能拖了集體後腿而憋著一股勁。
他一直想要證明自己。
陸青崖不痛苦嗎?
他或許比其他人更甚。
送走戰友的場合,近九年的職業生涯,他不是第一次。
但卻是第一次,親眼見證並肩作戰的夥伴,是怎樣一點一點,生命流逝,而自己無能為力。
但他同時也是中隊的隊長,他得替中隊站好最後一班崗。
所以,只能堅強,不能軟弱。
“姚旭,今後無論走到哪兒,無論穿著制服還是脫下制服,你都要記住入隊時的宣誓。愧疚沒有用,替虞川,替每一位犧牲的戰友,守好祖國的每一寸河山,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最後到來的,是陳珂。
她立在窗邊,身體單薄,極用力,才能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年輕姑娘忍了再忍,聲音抖得字不成句,“……我還沒告訴虞川,我喜歡他……陸隊長,他最後……說沒說什麼……”
“他說他也喜歡你。”
這話,或許虞川並不想告訴陳珂,但陸青崖覺得得說。
“他……”
“他不想耽誤你,所以……”
“我忘不了他,至少……至少現在,我忘不了他……”
細碎而壓抑的哭泣聲,迴蕩在病房之中。
陸青崖病床搖起來,坐靠著,抬眼就能看見陳珂身後窗外的樹,在這個尚且料峭的早春,冒出了一些新芽。
“節哀”這話,他說不出口,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只是沉默著。
·
晚上,林媚煲了湯和熱粥,從銅湖花園趕過來。
自打從山上被運下來送上救護車開始,她就寸步不離地陪著,人在極累之中感覺到一種漠然。
過去四十八小時的心情,她不敢再去回想。
她什麼也不問,只是默默地陪著。不鏽鋼的湯匙碰著保溫桶的邊緣,發出清脆的響,在陸青崖望過來的時候,她卻放下了一次性碗,往門邊走去,“天快黑了。”
燈光灑下來。
近六天六夜,跋涉在深密的森林之中,腸胃習慣了乾糧,猛然吃到熱食,胃裡一種抽搐般的難受。
陸青崖勉強吃了一些,放下碗,注視著林媚。
林媚別過臉。
陸青崖聲音艱澀,“……讓你擔心了……”
“他們準備給我出示你的遺書,”林媚飛快地切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原來你有遺書。”
“……都有,入隊就寫了,隊裡統一保管的。”
“你寫了什麼?”
林媚目光掃過來,很陌生的眼神,卻不容拒絕。
陸青崖沉默片刻,“……轉業申請上面應該要開始審批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我保證。”
她絕口不提,但他能夠猜到,他音訊全無的這段時間裡,她是怎樣度過的。
黑暗裡求索,不知道天何時亮,只能懷抱著渺茫的希望,相信天一定會亮。
安靜之中,他看見林媚搖了搖頭。
“……陸青崖,你要繼續穿著這身制服,不然你會一輩子都得不到安寧。”
陸青崖怔愣。
林媚說得沒錯。
如果他離開了這個隊伍,虞川的犧牲,會成為他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
她懂他。
懂他自己都有些沒想明白的,隱隱的焦灼和憤懣。
他因為她會大哭,以為她要他保證立即遠離這樣命懸一線的生活。
可是她沒有。
她勸他不要轉業。
陸青崖喉頭滾動,向著她伸出手。
林媚遲疑了一霎,把手遞過去,再靠近,頭抵著他肩膀。
連日的憂怖、痛苦、疲累一層一層襲來,她終於哭出聲。
等吃過飯,陸良疇過來探望。
點支煙,無聲地坐了半晌,終於開口,“……那時候對你拳打腳踢,是因為我心裡過不去那道坎……你媽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我忙著把我生意擺上正軌,一直沒怎麼陪她……說你吊兒郎當,我也差不多。”
陸良疇嘆聲氣,“前兩天夢見你媽了,剛嫁給我那會兒的模樣……我以為她是來託夢,想把你也帶過去……”
年過半百的老人,身上一股揮之不去的頹唐,“陸青崖,你幹得挺好,你媽會為你自豪的。”
這麼多年,父子倆的第一次推心置腹,來得有些晚,但總算還沒遲。
“……這幾天小林不好過,她還得照顧眼鏡兒,精神上不能崩,一直在硬撐。我也說不上什麼話,就覺得她挺辛苦。自己單獨一個人操勞了這麼些年,今後多考慮考慮她吧。都說男人該重事業,可你看我的下場……”
“她不讓我專業。”
陸良疇愣了一下。
“爸,”陸青崖斟酌著,“以前,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麼事,我就想問問,你在江浦市有沒有關係,操作一下,讓我跨區域調動過去。”
既不想愧對林媚,又不想脫下這身制服,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他以前不屑,總覺得打鐵需得自身硬。
“那得到什麼級別的關係?總隊?”
既然陸良疇這麼問,就代表這事兒不是沒戲。
“不用,關鍵位子上有人就成,回頭我打聽打聽再跟你說。”
陸良疇:“成。”
陸青崖的幾個兄弟也過來了,病房裡氣氛好歹沒再那麼凝重。
尤其邱博,不知道去哪兒勾了個妞就帶了過來。
邱博和單東亭擠兌他兩句,說真是禍害遺千年。
陸青崖笑了笑。
……要可以,他真想把命換給虞川。
所有人都走以後,林媚把何娜和眼鏡兒領了過來,隨行的還有周炎炎。
何娜怯生生地喊了聲“陸叔叔”,“……你怎麼樣了?好些了嗎?”
“過幾天就痊癒了。”
“你騙人,”林言謹出聲,“醫生說,你要是再晚兩小時送來醫院,就要死翹翹了!”
他是紅著眼圈的,眼睛裡泛著淚光。
這些天,他除了默默陪著林媚,什麼也不敢問。
他八歲至今的生年裡,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剛剛得到了父親,轉眼又要失去。
陸青崖笑說:“不還是及時送到了麼,休息休息就好了……眼鏡兒,你男子漢,可不能哭。”
林言謹鼓著腮,“誰哭了!”
待一陣,林媚將何娜和林言謹託付給周炎炎照顧,自己留下來陪床。
醫院裡十點不到就安靜下來了。
在陸青崖的堅持之下,林媚和他蜷在了一張床上。
手臂挨著手臂,手指扣著手指。
“……和我爸,還有幾個哥們兒打聽過了,多半能調動回江浦。”
林媚抬頭,“真的?”
“儘量。不行就走正常渠道,去軍警系統的其他崗位也行。”
林媚點點頭。
“……等我出院了,你抽個時間,我們在隊裡把婚紗照拍了。”陸青崖頓一頓,“……也算是留念告別。”
“嗯。”
胸腔里,他一顆心臟有力地跳動著。
“陸青崖……”林媚輕聲說,“……我已經做好了餘生隨時可能要和你道別的準備,就當自己已經失去過了,所以,你不用擔心……”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現場看陸青崖比賽,山呼海嘯之中,他快得如同閃電和驚雷。
那時候就已隱隱地明白,他有一根傲骨,不甘於平庸,生或者死,都要壯烈。
她愛他昔日裘馬輕狂的少年意氣,也愛他如今保境安民的鐵骨錚錚。
所以,她願意成全。
幾天後。
從虞川的遺體告別儀式離開,陸青崖準備去送林媚他們去機場。
朗晴的天,穹頂極高。
陸青崖站在門口的小廣場上,仰頭去看那隨風舒展的國旗。
極其奪目的紅,是熱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