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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不足五百平方米的小站,人煙稀少,每日只有兩列火車經過。

    十二月寒天,刺骨得冷,兩人依偎在候車廳里等天亮,再半個小時有通往鎮上的公交車,直達家裡。

    喻年閉目養神,楊嘉躍卻一直清醒著,他握著喻年的手輕輕磨蹭,心中升起一股悵惘……

    就是這裡,當年離開的車站。

    變了很多呢,印象中這裡很大很大,走的那天有好多不認識的人,自己害怕地攥著媽媽的衣袖,也許是因為那時候自己還是孩子。現在看來,真的是一眼能夠望盡的大小啊……

    我回來了,小年。

    上了公交車後,楊嘉躍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他的眼神不像好奇的遊客,反而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他在回憶,在感傷,眼裡流淌出讓人心疼的寂寞。

    喻年的手指被楊嘉躍握在掌中,漸漸生出熱氣來,直至出汗。

    他在心裡默念:楊嘉躍……嘉躍……躍……

    車上喻年接了個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問到站了沒有,喻年用家鄉話說:“現在坐上公交車了,不出一小時就能到家門口,媽,我帶了朋友。”  

    楊嘉躍緊張地捏了捏喻年的手腕,待喻年掛了電話,才道:“我去開賓館吧。”

    喻年道:“這種地方哪來的賓館,只有招待所,一年到頭沒人住,陰氣逼人,還特不衛生。”

    楊嘉躍:“……”

    喻年:“今晚先去我家住唄,我剛都跟我媽說了。”

    第76章 算我求你

    喻年的家也是搬過的,堂哥還在的時候,他們都住在老街。那兒算是鎮上最繁華的的地方了,早上有集市,晚上有廟會,極具鄉土氣息。

    喻年還記得小時候,和堂哥家僅隔了兩戶,十幾部步路就到了。

    每天晚上放學,自己就會跑到堂哥家裡去寫作業。大伯母在織布廠工作,上中班,晚上八點鐘才能回來,每天傍晚大伯父都會煮方便麵給他倆墊胃。

    用小錫鍋燒開水,放一盤統一紅燒牛肉味的面,再放半包調料包(另外半包做菜的時候用),快煮透的時候下個雞蛋,最後一人裝上一碗,碗面上飄著紅紅的油,又香又辣,怎麼吃都不膩。  

    ……

    堂哥離開後沒幾年,老街的房子就拆遷了,喻年家搬到了新街的公寓樓。

    如果說軀幹只是靈魂的載體,那麼住處環境就是生命的依借物。人是植物,房子是土,每換一次住處就如同移植一次靈魂,想像植物被拔根而起的痛楚,即使再被種到新的土壤里,也不可能短時間內恢復元神。難怪說人是安土重遷的,逝去的終不復來。

    舊的、甜蜜的回憶隨著搬遷消失,新的、寂寞的時光填補起記憶模塊的缺失,讓生命得以延續……

    楊嘉躍不知道他們搬過家,印象中老房的模樣已經相當模糊,只依稀記得小時候流著鼻涕的喻年每天晚上都會跟自己回家,和自己擠在一張小桌子上寫作業。那時候寫作業都還是用鉛筆的,父親在微弱的燈光下為他們削筆,眼神專注,如做一件極其細緻的手藝活。

    一年級的喻年作業很少,但為了能跟自己同步,就寫得很慢,有時候還故意拖時間偷偷把寫好的答案擦掉,重新做一遍。這傢伙從小就是那麼認真,楊嘉躍不由微來,可沒幾分鐘又斂起笑容,擔心一會兒會被伯母認出自己來。雖然已經十幾年了,但大人的眼力總是比孩子的要犀利。  

    公交車駛向陌生的街道,楊嘉躍只當是老家的相貌變了不少,直到喻年拉著他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拐角下車。

    喻年把禮包塞給楊嘉躍,叮囑道:“一會兒上去你給我媽。”

    楊嘉躍:“嗯,回頭給你錢。”

    喻年瞪他,楊嘉躍道:“我們是沒必要分那麼清,但我不想騙阿姨,你別生氣。”

    喻年:“……”

    楊嘉躍倒是很希望自己只是楊嘉躍,這樣就能坦然地叫出“伯母”甚至是“岳母”。但無論自己如何做心理建設,都無法消除對這個女人的偏見,之所以抗拒“喻悅”這個身份,追溯其根源,也是因為她吧……

    兩人到一幢老公寓樓前,喻年邊往上走邊用家鄉話喊:“媽,我回來了!”

    楊嘉躍壓下環境變遷的疑惑,跟著喻年上樓,還未到門口,就見一個身材嬌小的年輕女人站在樓梯口往下張望,見到他們,親切道:“誒,來了……”  

    四十出頭的女人,看起來像才三十幾歲,走近了才發現她只有眼角有些魚尾紋。喻年的鼻子和嘴長得都像他媽媽,美人胚子一個模子。

    “這位是同學吧?”喻媽媽和藹地問著。

    “嗯,北京來的。”喻年脫了鞋襪,換上棉拖道。

    楊嘉躍特地用了純京音:“阿姨您好。”

    喻媽媽點點頭,落在楊嘉躍身上的眼神有些渙散。

    房子雖老,打掃得卻極乾淨,透著一絲佛堂里的檀香味,肉眼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纖塵不染,估計鞋底比鞋面還乾淨……

    喻年眼尖發現了楊嘉躍的棉拖不合腳,後跟都踩在地板上去了,忙問:“媽,有大點的棉拖麼?”

    喻媽媽剛趁兩個孩子不注意把行李箱拉近門,聽到喻年喊她,忙趕過來,蹲下身打量楊嘉躍的腳,眯著眼睛,好一會兒才道:“是小了些。”然後急著翻箱倒櫃,一邊嘀咕:“家裡大的拖鞋都叫我給收起來了,沒人來,放著也沾灰……”  

    喻年看母親捧著一個盒子出來,打開后里面是一雙淺灰色的棉鞋,塞著取出布團和樟腦丸,道,“柜子里悶久了,不知道能不能暖腳,明兒你們出去玩,我再拿到陽台曬曬。”

    喻媽媽蹲在地上,殷勤地把拖鞋推到楊嘉躍腳前。

    “快穿上吧。”喻年催他。

    喻媽媽笑著起身,軟聲道:“要看電視嗎,我把湯給你們熱熱,就來。”

    楊嘉躍:“阿姨您忙著。”

    喻年拉楊嘉躍坐沙發上,道:“我媽眼睛有青光,距離很近才能看清楚。”

    楊嘉躍愣愣地坐著,心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電視裡在放不知几几年的春晚,聽著喜氣洋洋的,喻年看著沙發上的禮包,怪道:“你怎麼沒把禮包給我媽!”

    楊嘉躍歉疚道:“阿姨太漂亮,我看著看著就忘了……”

    喻年撇撇嘴:“給你機會表現你都不珍惜。”  

    很快喻媽媽就端了兩碗牛肉湯來,問:“同學叫什麼?”

    喻年:“楊嘉躍。”

    “就叫你小楊吧。”除此之外喻媽媽什麼都沒多問,他自顧自擺好鞋子,擦乾淨門口的灰,像一隻快樂的鳥兒忙裡忙外。

    廚房裡傳出一陣陣香氣和炒菜聲,喻媽媽在準備午飯,喻年關掉電視帶楊嘉躍參觀自己的房間:“這裡我就寒暑假住住,以前讀書的時候都住校。”

    書桌很舊了,桌面玻璃卻光可鑑人。桌角還隔著幾本書《中國古代史綱要》,《語文基礎知識手冊》,楊嘉躍翻了翻,道:“你也讀文科。”

    “嗯,數理化學不好。”喻年道。

    楊嘉躍坐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翻看喻年以前記的筆記,不時發笑,喻年湊過去問:“你笑什麼。”

    楊嘉躍:“你那時候的字比現在的幼稚。”

    喻年:“哪裡幼稚了!”  

    楊嘉躍:“感覺。”

    喻年:“去你的!……誒,我還沒看過你寫得字呢!”

    楊嘉躍笑問:“想看?”

    喻年在抽屜里翻出一支筆遞給楊嘉躍道:“嗯,寫給我看看。”

    中性筆很久沒用,筆頭幹了,楊嘉躍在筆記本的後面空白頁劃拉了幾下才出油。接著,他在空白處寫下“喻年”的名字。落筆似輕煙,出字如行雲,飄逸瀟灑。

    書上有人言,字如人心,與楊嘉躍相反,喻年的字卻是蒼勁有力,橫折豎提皆鐵劃銀鉤,力透紙背。

    看他寫完那兩個字,喻年眸色幽暗了不少,“還有呢,”他小聲要求。

    楊嘉躍繼續寫:喻年喻年喻年喻年……

    喻媽媽去叫兩個孩子吃飯,在門口止住了腳步,靜靜地站著看那明明窗台前,昏昏浮光下,自己的兒子半趴在那個身形腳形都和“他”一模一樣的男孩身上,兩人輕聲細語地說著話……  

    “你可不可以別老寫我的名字?”

    “那寫什麼?”

    “隨便什麼。”

    “可是我現在腦子裡只有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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