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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知樂接著往裡走,客廳中央,幾個中老年男人,全都朝她看過來,爸爸也在其中。
空空響聲驟止,那陀螺,自然而然地停了。
於知樂也頓在原地,不再上前。不知為何,她有隱隱預感,他們亦為她而來。
☆、第三十六章
一見門邊的女人,他們之中一個稍有些謝頂的白髮老頭率先起身, 與她打招呼:“欸?小樂回來啦。”
於知樂認得他, 袁羌義,她的小學老師。她念高一的時候,他也升級成了陳坊小學的校長。
十多年前教她時,袁校長的頭髮還沒這般稀疏, 但精瘦的身材和不算渾濁的大眼睛讓年過六旬的他看上去依舊精神矍鑠。
如今他已經退休,但鎮上人還是會尊稱他一聲, 袁老師或袁校長。
於知樂禮貌地喚了聲:“袁老師。”
“哎。”老人笑了笑, 應下。
袁羌義身旁就是她父親, 她能感覺到爸爸在看她,但她視線直接越過, 恍若未見。
袁校長坐回去,徐鎮則拍拍他身側空位,面帶慈色的叫她先坐。
果真在等她, 於知樂徑直走過去,入座。
花了幾秒判析一圈, 她發現來人皆是鎮上頗有名望和話語權的長輩。都認識, 所以也沒什麼可懼之處。
於知安也亦步亦趨跟在姐姐後面, 被於父用一句“小孩跑來幹什麼”給嚇了走。
目送兒子回了房,於父拿眼旮旯瞥於知樂,沉聲道:“還知道回來啊。”
徐鎮長不理解,問道:“小於去哪了?”
於父輕哼:“誰知道。”
一段對話過去,於知樂未曾去看她父親一眼,她筆直地正視前方,面上無波。
大概察覺到了於家父女間的矛盾,袁老師拉回正題:“小樂,你回來的剛巧,我們正聊到你。”
他拿起手邊一包軟中,抽了根遞給於知樂。
於知樂搖搖頭:“謝謝,不抽。”
“戒了?”
“沒,這會不抽。”
抽菸是壞習慣,鎮上鮮有女人好這個,於知樂算個特例,大家也不新奇。
袁老師也不強迫,往自己嘴裡叼了根,而後把煙盒擱回原處。
旁邊有個老頭借火,他也順便把他的給點上了。
徐鎮長望了眼於知樂和她父親:“剛才已經和你爸說了,但他叫我們親自跟你講,所以我就開門了,我們這邊呢,先不管年輕人想法,還是堅持不拆。不想拆的道理,我們也講不清,”
老人在自嘲:“你就當一群老不死的,心裡邁不過這個坎,人年紀越大越固執,不忍心看著這地方比我們先去。”
“春節之前景總又來找過我一趟,已經下了最後通牒,”說到這裡,徐鎮黯然:“威脅我啊,說年後他就不親自管這事了,費神,他要麼撂擔子找政府出面,要麼找拆遷公司負責,回頭暴力強拆出點什麼事故,別賴他頭上。”
於知樂:“……”
徐鎮慢吞吞講下去:“我們知道你和景總關係好,想你再給他說說,拆遷的事急不得,多商量總比糙率決定要好。”
於知樂並未矢口否認,只問:“我和景總關係好,你們聽誰說的?”
“看不出來麼,”張思甜的父親摻進了話題:“甜甜隔三差五就擱她媽媽那說你命好,有高富帥追求你。”
於知樂彎唇,眼底磊落:“他追求我和我勸他別拆有關係嗎?”
袁老師抖了抖菸灰:“別多想啊小樂,我們不是來逼你,就我們坐的這屋,你是房主吧,你就忍心拆了?”
於父輕蔑吭氣,直道女兒別有用心:“你們讓她去勸拆遷商?老太婆死之前想不通非要把房子給她,她巴不得早點拆呢,拿到錢,自己跑出去過快活日子。不孝女,幾年前就想撂下我們跑了,別以為我和你媽不知道。”
說到最後,中年男人死盯著她,忿忿不平得很。於知樂聽得發笑,隻字未言。
到底是知識分子,袁老師聽得頗為反感:“中海你怎麼這麼說女兒呢,你們家這幾年多虧小樂了,大家都看在眼裡。知安現在讀大二,沒小樂他大學都上不成。”
是啊,一時間,附和聲起。
“是是是,她了不起,”於父滿口挖苦:“我幾年不在家,她早跑我頭上來了。”
見氣氛不妙,徐鎮長趕緊來中間緩緩:“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見外話,”他和氣地對於知樂笑道:“小於,我就想文,你自己想拆嗎?”
於知樂沒作聲。
於情,她不想辜負奶奶的千叮萬囑;
於理,陳坊還是拆了最為簡單合適;
裊裊煙氣漫進於知樂鼻腔里,很多人討厭二手菸的味道,但於知樂習慣了,在鋪天蓋地的煙糙味里,她反而尋到了些微異常的平靜和清醒。
她開始整理思路,腦子裡那些黑團團的線還布得分外凌亂,但唯有一根不同一般,它是白色的,突然從渾濁中蕩漾出來,有幽幽輝光。
於知樂微微啟唇,反問:“你們坐在這,找我就有用?太高估我了。”
感覺到女孩要拒絕,袁老師回道:“不是高估你,是什麼辦法我們都要試試,你現在和那邊走得近,也是一個機會。”
於知樂微妙地笑了笑:“那你們現在,是準備把法寶都押我身上了?”她停頓數秒,整合措辭:“底下的話沒有不尊重您們的意思,徐鎮長先前也找過我一次,我和景勝說了,他堅持他的意見,我以為這事不會再到我這頭上來,但想不到的是,今天還是來了。”
“新年第一天,這個鎮裡最德高望重的你們,結伴跑到我家來,就是為了把寶全部押到我一個晚輩頭上?”
她有條不紊:“我覺得你們錯了。”
“你們不該這樣。”
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很是焦急:“那你說說看!我們應該怎樣!”
“我們都在陳坊活了這麼多年了,我有二十年,你們有五十年,六十年。對這裡知根知底、飽含深情的你們,卻要孤注一擲,把希望全寄託到敵人那邊。”她說得鏗鏘有力,幾乎在一刻間點醒了所有人。
袁老師是個聰明人,他已然明了她話里意思,繼而給出自己的想法:“可我們老了啊,沒有那身體和力氣對抗了,年輕人也不在家,就算在也未必能想得到一塊去。”
口腔莫名發乾,於知樂咽了咽喉嚨:“你們找我去說情,和求著對面別拆有什麼區別?別人都砸到家門口來了,你們還要跪著磕頭,抱住他腿求饒?”
於中海聽不下去了,訓斥:“你跟長輩講話什麼態度呢?”
他身邊老頭抬手:“讓你姑娘說完,她說得在理。”
“我奶奶說過,陳坊是你們,也是我太爺爺那一輩辛苦建設起來的,有汗水有血性……”說著,她有些鈍澀,不知是源於心裡還是眼底:“都不想著靠自己力量去護住它,而是等待對方心軟施捨,就算一時半會能拖下去,陳坊早晚被拆的命數也絕不會變。”
徐鎮聞言心驚,半晌無話,數秒才嘆息:“能怎麼辦?就像老袁說的,大家都老了,能怎麼辦?時代早已經不是我們的了。”
“時代不是你們的,但家是你們的,記憶是你們的,感情也是你們的,為什麼要對這地方愛這麼深?因為是我們的故鄉,想留住家,難道不得靠自己?”於知樂維持著面色鎮定,對於幾分鐘前,心裡的乍現靈光,她其實也沒什麼底氣,但她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你們年紀大了,是沒法跟他們硬剛,但我們還能文斗。”
袁老師現在很信服這幫年輕人活絡的腦袋,與時俱進的思維。
他雙眼一亮:“你說,你什麼建議?”
客廳里安靜徹骨,有人掐滅了煙,仿佛它也能發出聲息。
於知樂掃了眼所有人,好幾雙飽經滄桑,此時也滿懷期待的犀利眼睛,此刻放都在她這裡。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能不能……為我們的陳坊申遺。”
話音剛落,滿屋沉默,繼而竊竊私語。
這樣陌生宏大的訴求方式,讓在場所有人,想都不敢想。
“會很麻煩吧。”有人提出異議。
於知樂回道:“不試怎麼知道?陳坊的弄堂很有特色,但依北京胡同看,申請物質文化的可能性極小。但我們不用非得申請物質文化遺產,我記得上海有類似的建築風格,就成功申到了國家非遺,我們也可以試試這個,不光建築,還有這裡特有的風土民情,傳承手藝,我們的弄里戲,織錦技藝,漆器工藝……都可以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