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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吃驚,真的,二十三歲的小姑娘,算精確點,是二十一周歲多幾個月,卻盡力張開那雙纖細的手臂,想為他擋風擋雨。
“呵,還好還好,蓬畢生輝呢!”從階級層面上來看,她絕對是高攀他的。
“那就好,下午見!”
“如果有什麼責任,你往我身上推,沒事的,我無黨無派,無組織無紀律。”就差講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笑著叮囑。
他擺擺手,走了。
勤務兵一直待在樓下,隨時聽從他的調用。出去訪友或家庭聚會,他都是自己開車。這兩天不行,他輕嘆一聲,敲敲額頭,要想的事太多,精神一時不能集中。生命里突然多出一個小帆帆,多的何止是責任啊!
經歷的意外多了,卻哪一年也沒今年多。
上班時間已過,大門口非常安靜。車滑過崗亭,士兵抬手敬禮,他緩緩閉了閉眼。
該慶幸是在軍事部門工作,沒人有閒情打聽別人的八卦。他有孩子這件事,事實上知道的人並不多。
微笑和迎面走來的同事相互敬禮問早安,每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
秘書告訴他,成書記在辦公室等他。
成書記是成功的父親,與他們家住一個院子。私下是熟悉的長輩,工作上是他的上級,分管思想工作。
他敲門,聽到裡面叫“進來”,忙立正敬禮。
“坐!”成書記拿下鼻樑上的眼鏡,高深莫測地看了又看他,然後起身把門掩上,哈哈大笑。
“說實話,那件事是成功做,我信,你?我……不相信的。”
“只能講我也不是個完人。”
“你是不準備和我說實話嘍?”
“這就是實話。”
成書記眯起眼,笑容一點點斂去,眉宇威嚴地蹙起。“雖然你現在屬於單身,娶什麼樣的女子,組織不便干涉,但是這卻無法掩蓋你曾在婚姻狀態下與別人有染的事實。若在軍中傳開,作為一位年輕的少將,將是什麼樣的影響?所以組織決定,對你進行記大過處分。你接受嗎?”
“接受。”他筆直地迎視著成書記犀利的視線,無所畏懼。
“你小子真夠犟的。這可是大的污點呀,你父親對你可不是一點厚望,你知道嗎?”
“我很慚愧讓他失望。”
成書拍拍他的肩,“既然這樣,我無話可說。記大過,在將級軍官會議上作書面檢討,然後到紀檢組面壁思過一個月。”
“是!”他起身敬禮。
成書記失笑,“你呀……好了,不說這個,說點別的。上面有個計劃,準備在軍中成立一支新型部隊,是為提高部隊網絡安全防護的,叫‘網絡奇軍’。當前網絡安全已經成為國際性問題,它不僅影響到社會領域,同樣也影響到軍事領域。美方稱每天都探測到大量試圖侵入其網絡的黑客襲擊,中國也有這方面的隱患。這個任務讓你能做最合適不過,你是計算機專家。在這個月面壁思過時,你好好地寫個方案出來。”
他點頭。
“聽成功說,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女生,你怎麼認識的?”成書記挑挑眉。
他默然無語。
“罷了,你可以不回答。還是要恭喜下你榮升父親了,你爸爸雖然氣你氣得不輕,估計也會竊喜下,孫子呀!我家那不成器的成功不知什麼時候能定性呢!這兩天你在休假,我不多聊了,走吧!”
他開門出去。走廊向左是電梯,向右走幾步是他的辦公室。他遲疑了下,轉身向右。
部里的一切都非常軍事化,方是方,圓是圓,什麼時候都是井然有序。
辦公桌上一盞磨砂玻璃檯燈是室內唯一帶點異域風情的物品。
那是佳汐從義大利帶回來的。玻璃易碎,怕摔壞,一路上,她都抱在懷裡。燈只在家中擱了一天,她便硬搬到他辦公室了,說他伏案工作多,辦公室的光線太熾亮,對眼睛不好,這燈光線柔和。
他哭笑不得,辦公桌上擱這像什麼?
燈還是帶來了,一直塞在櫃中。直到處理完佳汐的後事,他才從櫃中拿出來。
學藝術的女生,都有些不切實際,佳汐是畫畫的,也是重感性少理性。他們是姑姑卓林介紹認識的,她和卓林都在中國美院工作,佳汐那時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那樣的女子,家境好,嬌養大的,恰好又懂事乖巧,權利和金錢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又有寬裕的環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想學壞都沒機會。
相處了三個月後,很快雙方家長碰面,訂婚,接著結婚。
不知道別家夫妻是如何相濡以沫的,他與佳汐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他應該算是稱職的丈夫,她是合格的妻子。
只是他不懂佳汐。有時,他從電腦前抬起頭,發現正在看電視的佳汐憂心忡忡地凝視著他。當對上他的目光時,她忙挪開視線。再迎視,笑靨如花。
佳汐嬌氣,又偏食,弱不禁風似的,但沒生過什麼病。
那天晚上,兩人和爸媽一起吃了晚飯,走著回自己的住處。她有點小感冒,鼻子呼吸不通,嗓音也有點啞。
她喜歡央視二套的《交換空間》,把節目看結束了才去洗澡。
他在書房寫份報告。
十一點多,兩人一同上床休息。睡前,她還吃了顆感冒藥,嘀咕著:不能加重哦,我還有重要的事呢!
凌晨三點,他翻了個身,身邊的佳汐安靜得出奇。他習慣地幫她掖被角,指尖觸摸到佳汐的臉頰,已僵冷。
醫生測定是突發性心肌埂塞,這種病,只幾分種,有時就幾秒,就可奪人性命。
佳汐媽媽哭著說佳汐小時候心臟不太好,但發育之後就很正常,想不到病根還留
著。
在佳汐變成一捧灰裝進一個玫瑰木的盒子裡時,他才相信,這個世上已沒佳汐。
成功私下裡問他是不是很難受?
他沒來得及太難受,就得集中全部精神面對接二連三的意外了。
正文 5,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五)
“鍋”卸下來的感覺真的是非常好,諸航真想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自己,不過有點太誇張。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間方便。在前三天裡,令人羞惱無比,她居然吊著尿袋。
稍微有點目眩,腳下發軟,起身時,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傷口。成流氓雖然討厭,手術做得真不錯。刀口是橫著的,fèng補時用的腸衣線,不必拆線,自然與身體融合。線跡不很明顯,時間久了,只會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進進,已經非常自如。
唐嫂羨慕至極,拼命地夸年輕就是本錢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說到這,她又轉折了下,我們那時孩子都是自己帶。
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現在看看,好像是有一點小帥。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時候,她趴在邊上看,就看見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來。她摸一下,他會哼哼回應。
喝完他就睡,醒了繼續喝。一天裡睜眼睛的時間不多,她見過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說月子裡的孩子看不清楚東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聲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會睜開眼睛追著聲音,腦袋轉來轉去。
她笑著說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給帆帆餵奶?”唐嫂認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話的。
卓紹華晚上也住醫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從卓紹華的臉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麼處分,她也沒繼續問。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項檢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還裹上毛巾,戴上帽子,“月子裡落下病,以後治不好的。”她打開諸航反抗的雙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紹華抱在懷裡。他抱孩子有模有樣,到是諸航至今都沒抱過,她只有時用指頭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緊緊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頭。
“帆帆我來抱,卓將,你打傘。”唐嫂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把黑雨傘,超大號的。
外面秋高氣慡、風和日麗,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剛生過孩子,身上有血光,會惹上天上的神,打著傘就能躲開了。別不相信,很靈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語重心長。
諸航差點被這話給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紹華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雨傘。
勤務兵進來提上行李,與唐嫂先出去了。
“還有什麼事?”卓紹華看著雙手緊抓著床柱的諸航。她並不善藏心思,看得出來,她有些糾結。
“其實那個四合院也不錯啦!”她抓抓頭髮,幾天沒洗,不是一堆亂糙可以形容的。
他點頭,“那兒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們不要過去的。”她聳肩。
“兩邊的距離不短,唐嫂跑來跑去,那個年紀,怕是不能勝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這樣認為。我們該挪個地方,下一個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伸出手來,她的體內像有一台發動機,任何時候都讓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術後不久。
他二十一周歲時,一邊接受軍事化訓練,一邊讀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時,便不想動。
她的眼睛與鼻子都擠到一塊了,沒有繼續討論。他在前,她在後,半步的距離。七天沒有出病房大樓,突然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一柄大傘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別人會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他們。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
也許這真是個美好的風俗,入鄉且隨俗。
勤務兵今天開的是輛寬敞的商務車,很舒適。唐嫂與帆帆坐在后座。上車的時候,卓紹華託了她一下。
久違的街景,讓她有點唏噓,如同重見天日般,仿佛已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真的蹩壞了。
街道越走越寬,車輛越來越少,漸漸就只有他們的車在兩邊長著高大古木的林蔭間馳騁。
一座高大莊嚴的門樓躍入眼帘,門樓下是持槍站成一把繃緊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裡面金黃色的銀杏葉落滿大道,樹梢間隱隱有青色磚瓦的房屋林立。只是空氣太過嚴謹,連飛鳥都不見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