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頁
她低下頭,有點窘。“我該回去休息了!”她回身指指那幾排拆遷房。霧已經散了許多,平房外牆上顯目的“拆”字躍入他的眼帘。“那是你的家?”他很詫異。
“對呀!都市裡的小庭院,羨慕吧!一個人住一大排。”她揮手道別。
“只要不下雨,我每天早晨都會在江邊跑步。”他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輕輕地說。
遲靈瞳回過頭,愣了會,才明白過來,“那我們以後見面的機會多了。明天是晴天哦,明天見。”
“明天見!”這仿佛是一個美麗的約定,他俊美的唇角不由自主地飛起。
遲靈瞳已經很久沒和人有約了,她的車輪是懶散的,她的軌道是孤單的,不需要考慮會車,沒有時間限制,沒有起點,也不知終點。和蕭子辰所謂的約定,只是話接話,她掉頭就忘了。第二天,她睡到正午,起床後去了書城,她要買些資料。她和迪聲都是搞設計的,一個明亮寬敞的書房是必須的。書櫃必須定製,可以考慮與天花板連接。為了翻閱方便,書房裡要備有一把木梯,但不能占據很大的空間,式樣也要簡潔雅致,不然書房看著就像個作坊似的。書櫃的木質用樟木比較好。房子挨著江,濕氣重,書要小心呵護,不能受潮。樟木防蟲又乾燥,再適宜不過。就是木梯讓遲靈瞳苦惱了。在書城泡了大半天,也沒半點靈感,最後只淘了幾本書。
下車時,晚霞正燦爛了西方的天空,霞光鋪滿江面,竟把江水染成了橙黃,一波波地蕩漾,迷醉了江岸,看花了行人的眼。遲靈瞳眯著眼向前走,就在昨天早晨她與蕭子辰分手的地方,蕭子辰站著。要不是運動裝換成了休閒裝,她會以為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根系牢牢扎在土壤里。
“蕭教授,下班了呀!”紙袋有點沉,她換了個手提著。她無意寒暄,天氣太熱,她要趕快回去沖個涼。
蕭子辰不說話,也沒動彈,那譴責的小眼神瞪得遲靈瞳莫名其妙。後知後覺,腦中火花一閃,她訕訕地笑了兩聲:“對不起,我有事就……沒去江邊。”
“如果做不到,就不要隨意承諾。”他天沒亮時就在這等,中午又來了一趟,剛剛,他還去拆遷房附近轉了一圈。是有點生氣,更多的是擔憂,像是怕她會突然不見似的。
遲靈瞳看著他較真的樣子,真有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無力感,但她計較不得,因為蕭子辰腦子受過傷。“是我的不對,以後一定改。我有點累,如果你沒別的事,我回去了。”
蕭子辰沒說有事,也沒說再見,上前一步,接過了她手中的紙袋。“都是建築方面的書?”
“我亂看的。”遲靈瞳臉上掛著“無意深談”,蕭子辰不知是看不懂,還是假裝沒看到。路兩邊雜糙叢生,無蔭無攔,只有一棵砍倒多日的大柳樹橫臥在路邊,陽光曬,風雨淋,樹皮都剝落了,露出裡面白戚戚的樹幹。他也不嫌棄,就樹當座,拿出一本書翻了起來。這畫面太過閒情雅致,遲靈瞳半張的嘴巴很久才閉上。她不得不忍著一身的汗在一邊坐下。“好看嗎?”她半開玩笑半譏誚地問。
那本書是當代建築學家漢寶德先生的散文集《建築筆記》,分四個部分:《倫敦散記》,《歐美建築之旅》,《建築與文化》,《藝術與美育》。迪聲曾經答應過她,要好好地為她講述西方建築,他是個不守承諾的人。她想在這些字裡行間,看看能不能找到迪聲留下的痕跡。
“外行人當遊記看看,還行。如果是專業人士,不建議看,這本書太片面。每一幢建築,在不同的人眼裡是不同的風景。想了解,必須走近它親近它,用你的眼你的心去感知。”蕭子辰合上書,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懂建築?”在遲靈瞳的理解領域,如果建築和藝術有點枝枝末末的聯繫,是說得通的,但建築和醫學,那應該是黑色人種和白色人種,追朔到十八輩,也不會沾親帶故。
蕭子辰愣了下,“我覺得我是懂的,可是太具體,我又說不清楚。”俊偉的眉宇蹙起,看著有幾絲疲憊,莫名地令人心疼。遲靈瞳忙寬慰道:“也許你之前有這個業餘愛好,所以你才選擇搬到憩園?”
“我喜歡憩園的建築理念。”他抬起頭,看著漸漸被暮色籠罩的憩園。“不以營利為目的事物,總能呈現出最美最真的一面。不管我們身在哪,我們都必須承認,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選擇鄰居。我們在一個地方住幾十年,說不定對面住著誰都不知。在這個時代,人情冷漠,已成一種現象。很多優秀的人,由於這樣那樣的束縛,不得已陷於一時的困境。憩園,敞開了一扇大門。住在這裡面的人,沒有行業歧視,沒有薪水豐厚之別,他們志趣、品性相投,見面親切地招呼,鄰里之間歡樂地暢談。憩,安然恬靜地休息,園,有著美麗景致的居所……靈瞳?”蕭子辰聽到了一聲壓抑的抽泣。
遲靈瞳在拼命地拭淚,卻怎麼也拭不盡。夜色已經濃重,樹幹離林蔭大道有點遠,路燈的光束勉勉強強照過來,她看不清蕭子辰的面容。聽著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恍惚間,時空交錯,好像那日在桂林路,她和迪聲站在空關的庭園間,說著憩園。突然,她想緊緊地抱一抱蕭子辰。
“我……餓了!”這是怎麼了,先是在街上恍似看到迪聲的身影,又一再地對著蕭子辰聯想起迪聲。是思念成了魔,不然就是病了、瘋了?
“這附近有餐廳嗎?”蕭子辰雖然不知她怎麼了,但他知道她在說謊。
“暫時還沒有。我回去隨便吃點。”她伸手,欲接過紙袋。
他遲疑了下,遞了過去。“靈瞳,你很愛很愛……他麼?”
夜色里,聽著他低啞地問了句,遲靈瞳心口一窒。這麼久了,似乎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接提到迪聲,別人都是刻意迴避的。也許是蕭子辰失去了記憶,他完全可以視作是陌生人,也許是這一刻,她心中翻湧著迪聲的點點滴滴,很自然地就脫口說道:“我們認識的時間都不足一年,說刻骨銘心,好像很假,可是心裏面真的就滿滿的,塞不下第二個人。可是我不知他是否也是這樣的感受,他送給我兩塊表,代表他的從前和將來,他出意外前,一直在給我打電話,但他……做了一件事,讓我很痛很委屈很無助。我不需要他許諾從前與將來,我只想聽他一句解釋,安慰我驚惶不安的心,告訴我他的愛是完整的,沒有欺騙……他什麼都沒有說,就那樣走了……那種感覺,那種感覺,那種感覺……”
“別說了!”蕭子辰握住遲靈瞳抖個不停的手,“我懂的,懂的……”那是一種茫然無措,和他一般。一堆的手術器械擺在他面前,他說不出名稱;大部頭的醫術著作,他看個封面,眉就蹙了;孔雀說是他戀愛三年的女友,已談婚論嫁,他一眼就看穿她不安分的靈魂,她笑的樣子,她講話的語氣,統統不喜歡。他只是腦子受過傷,又不是靈魂被掉了個,為什麼會改變這麼多?他也很想上蒼給他個解釋。“你還在等,是麼?”
是的,等著,哪怕是個夢,只要一句,她便可拼命愛下去。哪怕孤獨,也是幸福。但迪聲從未出現過。
“你看似聰明,其實是傻。”蕭子辰曲起手指,以手背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淚水仿佛很燙,灼痛了他的手,連著心也是一疼。
“也許吧,但我仍然慶幸能和他相遇,他真的很好很好。”
肯定的,不然怎會讓她愛得這麼痴。她走了,蕭子辰仰起頭,夏夜繁星簇簇,不知怎麼,很妒忌那個他。
蕭子辰不知從哪個渠道找到了遲靈瞳的手機號,明朗的清晨,她要是沒在江邊出現,一個電話就打了過去。搞得遲靈瞳像被綁架了,生活不得不規律起來。偶爾有個事,還得提前一天請假。遲靈瞳沒有辦法責難一個病人,咬牙忍了一周後,向孔雀開火了,責問她怎麼不多多關心蕭大教授。如果細細品味,這話是有許多疑點的,孔雀倒沒多想,懶懶地應道,怎麼關心,我連人都見不著。遲靈瞳問你們都不約會嗎?孔雀哼道,自他搬去憩園,我們就電話聯繫。他說單身男女,相處要有尺度。笑死人,要不是我懶得和他扯證,我們早老夫老妻了。你……就這樣由他麼,要是他永遠恢復不了記憶呢?遲靈瞳結巴了。孔雀嘆了口氣,不知道,他現在脾氣不是一點大,那眼神狠起來拒人於千里之外,我不想受那個罪。隨他吧,想他也不敢不對我負責。
掛了電話,遲靈瞳突然哆嗦了下,驚的。
第二天與蕭子辰見面,她一會兒看江,一會兒看天,就是不看他。繞了憩園兩圈,晨風中,蕭子辰用毛巾擦了擦臉,說道:“我有個消息想先和你分享下。”
“你恢復記憶了?你要和孔雀結婚了?”她來了勁,大眼睛烏黑漆亮。
蕭子辰氣得敲了下她俏麗的額頭,不喜歡聽她說這些,像要和他拉開距離似的。“我考慮很久,準備改教專業英語。”
“你……可以嗎?”當年,遲靈瞳還泡在建築學院時,工科英語學得那叫一個摧殘身心,拗口的單詞把嘴巴都扭歪了。而醫學上的一些專用術語更可怕,又長又生澀,學得人想喊救命。
“我已試講過兩堂,可以勝任。”
“怎麼會突然想教英語了?”
也是一個偶然,蕭子辰現在在學院主要負責香港那邊的投資資金的使用和學生交流的申請,算是在搞行政工作,人很清閒。有一天,他去教學樓有事,突然聽到階梯教室里一陣喧譁,走過去一看,正在上公開課的英語老師暈倒了。有兩個校工過來把老師抬走,他臨時走進教室安撫學生。撿起課本,看了幾眼,扔開。上百雙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他為了把餘下的時間打發掉,就用英語講了幾個小典故,然後讓學生們自由討論。這下,勾起了學生們的興趣,你一言我一語,反應很激烈。英語老師是突發闌尾炎,必須動手術,這都六月了,還有二十多天是學期末,也抽不出老師來代課,於是,蕭子辰挺身而出。
聽完蕭子辰的講述,遲靈瞳仍狐疑地搖搖頭:“你這是誤人子弟,我爸爸學了八年的專業英語,現在才在大學裡混口飯吃。”
蕭子辰安之若素:“眼見為實。”
“你不會是邀請我去聽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