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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前這樣子似乎不太適合上講台。”蕭子辰回答得很委婉。
系主任說:“我們不是現在就讓蕭教授上講台。暫時性的記憶,在醫學上經常會發生,卻沒有藥可以醫治,一般是等待自然的恢復或奇蹟的發生。有專家說,在熟悉的環境中,失憶的人恢復記憶的機率更高,因為熟悉的畫面會頻繁觸動大腦神經,驅逐著人去聯想、去思索。蕭教授,就憑這一點,你應該回醫學院。”
“我回去只為找尋記憶?”蕭子辰說話時,看了對面一眼。
他的對面坐的是遲靈瞳,遲靈瞳這時在看大廳中央演出台上抱著吉他唱歌的女孩。
女孩長發遮著半把臉,眼瞼微眯,透出幾份頹廢和慵懶,她唱的是莫文蔚的《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沒有過去/我不會有傷心/但是有如果還是要愛你……
數得過來的幾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像雨敲打在她的心上,心立刻濕漉漉的了。她去了趟洗手間,孔雀跟著進來。
“這誰的?”她一眼看到遲靈瞳手腕上的男式坦克腕錶。
“哦,這個呀……”她現在把裴迪聲送她的從前與將來全戴在身上,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分離。
“他送你的?上帝,原來是個貴公子,這表可是卡地亞的限量版。”孔雀從包包里拿出一盒煙,熟稔地抽出一支,打火機一彈,一束藍色的火苗躥出。“我以為你愛上的是個才子呢!”
遲靈瞳笑笑,沒多作解釋。“你家教授沒告訴你抽菸有礙健康?”
孔雀深吸一口,一揚眉,“別提他,我煩。”
“他看上去很好,思維敏捷,吐字清晰。”
“他是失憶,又不是白痴。”孔雀翻了個白眼。
“那你給他多講講以前的事!”
孔雀冷笑:“你以為我沒有?可是他講什麼,不要硬把記憶塞給我,我自己會努力尋回來的。在這個期間,請給我恢復記憶的空間和時間。”
遲靈瞳噗地笑了,這話書呆子剛剛就一板一眼地申明過。
“是不是很受打擊?”
“唉,現在我是什麼都不能說,除非他主動開口問,我才回答。不過,他已接受了我們是未婚夫妻的關係,會陪我吃飯、接送我上下班,散步、逛街都可以。但他說為了對我尊重,我們之間暫時不宜有戀人間的親密行為,要等他慢慢找回愛上我的感覺。妞,我和你說哦,不知怎麼的,他這樣一說,我發覺他比從前有主見了些、強悍了些、精明了些,也迷人了些,像開始一份新的戀愛。”
“那不是很好嗎,你鬱悶什麼呢?”
孔雀拉開門,把手中的煙扔進馬桶。“他現在看我看得很緊,去哪都要向他報備,我沒什麼機會出去和朋友們玩。”
“你知足吧!這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有人能安然回來,有人卻一去不返。”比如迪聲。
“我的世界你不懂!”孔雀笑得花枝亂顫。
“你家教授在學院地位很高呢,你看領導對他多重視。”
“必須高呀!他是在香港出的意外,那邊的醫科大可能覺得愧疚,和濱江醫學院共同建立了一個科研項目,投資很大,兩所學院的學生還可以交換。香港那邊指明要子辰負責這些事。”
回到餐桌,遲靈瞳小小的震愕了一下。她面前本來是放著一盤蛤和一碟蔥爆蝦,這些都是讓她過敏的食物,她晚上沒什麼動筷。就她出去了一刻,面前換上了一碟藕夾,一盤涼拌海蟄頭。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談話的談話,吃菜的吃菜,每個人的神情都很正常。只是巧合嗎?
吃完飯,領導們開車先走了。遲靈瞳和陳晨、顏小尉是打車過來的,蕭子辰坐的是孔雀的車。
“一起走吧!”蕭子辰一派酷酷的紳士風度。
孔雀的車是秀氣的女式車,蕭子辰坐裡面手腳都不好動彈,再擠三人,就成沙丁魚罐頭了。“你們先走,我們想去江邊走走。”遲靈瞳說道。
蕭子辰挽起衣袖,像是準備看表。手腕上光光的,他怔了怔。
“改天我們再聚。”孔雀向遲靈瞳做了個手機聯繫的手勢。
“寶貝,那個男人一晚上都在看你。”一等車開了,顏小尉兩眼晶亮地說道。
“亂說什麼,他看我幹嗎?”
“不信你問陳晨。”
陳晨倒是挺中立,“他有可能是在看靈瞳後面牆上掛著的一幅畫。”
“你說那幅模擬凡高的《向日葵》?別逗了,明明就是看靈瞳。靈瞳一低頭,他就定定地看著,瞳瞳一抬頭,他的目光就閃開了。瞳瞳去洗手間,他不是還跑出去看了下。”
“你就捕風捉影吧,人家為人師表,高風亮潔,哪是這等齷齪小人。”
顏小尉頭歪著:“我又沒說他的目光是猥瑣的,有可能是……咦,靈瞳呢?”
“我在這。”遲靈瞳在不遠處向他們揮揮手,“那兒是江渡口,看,船往這邊開過來了。”
“這是什麼聲音?”夜風送來了幾聲汽笛的鳴叫,蕭子辰擰擰眉。
“渡船靠岸了。”孔雀從後視鏡中看了看他。這記憶真是忘得如此徹底,連汽笛聲都不記得了。
蕭子辰扭過頭看著窗外,“哦。孔雀,你和遲靈瞳是大學同學?”
“中學六年的朋友。”
“玩得特好?”
“友誼地久天長。”
蕭子辰破例扯了下嘴角:“能具體點嗎?”
第十二章 畫框
《在一起》在籬笆網上火了,上了熱貼榜,回貼的人很多,甚至有了不少鐵桿粉絲,每天等著遲靈瞳發貼。遲靈瞳很淡定,網絡是虛擬的,她只是找個角落抒發自己的心情。這裡誰也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曾經歷過什麼,失去過誰。他們僅僅就是對她的家居設計發表觀點,不會亂表同情,亂唏噓,亂關心,她就要這麼多。
該到浴室了。生活是辛苦的,要有理想的工作理想的伴侶理想的家,家裡頭要有理想的沙發理想的床,理想的廚房和浴室……遲靈瞳鄙視那種大得沒譜的按摩浴缸,正常過日子的人都不會那樣燒錢。那種有四隻腳,簡單擺放的浴缸,她也放棄,因為不好搭配地磚和毛巾架。忙碌一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是一種幸福。什麼樣的毛巾、什麼香氣的浴皂,很重要,這些和浴缸都是一體的。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獨有的味道,如同品性、氣質。
貼子剛發上去,就有人回復了。是個男人。他說他對浮水塑膠黃鴨有情結,一直大大小小地收集,也一定要在浴室給它們一個位置。遲靈瞳笑了,這是個保留童真的男人,很可愛。
有天深夜,孔雀酸溜溜地在電話里對遲靈瞳說蕭子辰和你做鄰居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錯,蕭子辰把租住了三年的公寓退了,向憩園物管會申請租住。因為他在醫學院的學術成就和聲譽,物管會很快就同意了。
沒隔幾天,遲靈瞳就與蕭子辰不期而遇。春夏之交時,江上霧多。清晨時分,江面霧茫茫,聽得汽笛聲,卻看不見帆影。裴迪聲留給遲靈瞳設計的房子挨著江,要繞過大半個憩園才能看到。院子裡的大樹已經成活,其他地方荒著。樓下、隔壁都住著人,這空落落的庭院顯得有些寂寥。遲靈瞳並不天天來。如果來,必是心情輕快時。
清晨,她在江邊看樹,蕭子辰一身運動裝從霧中跑來,額頭上汗津津的。兩個人都怔了下,遲靈瞳先出聲招呼:“早上好!”
“你怎麼會在這裡?”蕭子辰心口起伏得很厲害,是喘的。
“我就住隔壁。你還記得我呀!”意外的相遇,讓遲靈瞳嘴角彎起一個美麗的弧度。
蕭子辰眼瞳一沉:“我只是失憶,而不是健忘,靈瞳。”
“嗯嗯,理解錯誤,見諒!你在晨跑?”他的氣色是比上次好了一些,似乎長了點肌肉。“別管我,你繼續。”她往裡讓了讓。
蕭子辰沒有動:“我今天的運動任務已經完成。你起得真早。”
“哈,我是屬鼠的,這是還沒睡呢!”遲靈瞳信步往回走去,蕭子辰不緊不慢地與她同行。
“我是天蠍座。”蕭子辰說道。
遲靈瞳瞟了他一眼,等待他的下文,然而他又把嘴緊閉上了。
快到憩園的大門,她扭頭準備和他道別,他突然發問:“除了你是孔雀的同學,我們以前有沒有別的關係?”
遲靈瞳眨著眼,不太明白。
蕭子辰把臉扭向一邊,手慢慢地攥成拳,然後又緩緩地鬆開。大霧中響起一聲汽車的喇叭聲,他自然地抓住她的手,帶到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下。“我的意思是你給我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我們……以前經常見面嗎?”
遲靈瞳摸摸鼻子,該怎麼說呢?“你父親和我媽媽現在的老公是好友,再加上你是孔雀的男友,我們算是比較熟悉。我去你青台家中吃過飯。”
蕭子辰似乎不太相信,“我腦子裡總是不時地閃現出許多畫面,像散亂的積木,可我總拼不出來。你的面孔是出現得最多的。”他沒有告訴她,只要她出現,他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急跳,而且會疼,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揪著,讓他不能呼吸。
“一群人之中,我好像總是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因為我是雙魚座,有獨特的個人魅力。”她俏皮地吐吐舌,自戀道。
他不說話,想從她輕笑的面容下找尋到他想要的答案。
“失憶很痛苦嗎?”她看著他雙眉緊擰,同情地問。
他緩緩吐了口氣:“我覺得可悲。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就如同一個瞎子,看不到來時的路,等著別人來告知,來啟發,這樣的人生還有自我嗎?與其這樣,我情願在意外中死去。”
“你……出的是什麼意外?”
“車禍。”
遲靈瞳突然打了個冷戰,身子搖晃了下,她不得不扶著樹,聽著自己苦澀地笑道:“你……有什麼好抱怨的,你站在這裡,可以生氣,可以皺眉,可以責問,可以解釋……回憶有那麼重要嗎?”
“很重要,我覺得我丟失了最珍貴的東西。”蕭子辰兩隻手臂在空中揮舞兩下,然後慢慢放平,十指絞著,眉頭緊擰。
“我也丟失了我最珍貴的,我也盼過時光可以倒流,但是,你看,”她仰起臉,初升的朝陽穿過晨霧,依稀可見天空的輪廓,“那是今天的太陽,下一次再看到就是明天的太陽。昨天的已經被黑夜抹清了,再也回不去。這就是現實,無法否定的。我不再想這想那,每一天,努力地過。”她朝他笑著,眼中淚光閃閃,下巴尖尖地翹起。那樣子讓人說不出的心疼,他都沒發覺,已經伸手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