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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潤不知道柳生是怎麼把她約來的,柳生不露面,遊戲規則不詳,保潤有點無助,他不知道如何擺平她,只記得自己的邏輯:一手交錢,一手交兔籠。趁著女孩分神,他突然抓走她手裡的手電筒,向女孩攤開了另一隻手掌,八十塊錢呢?旱冰鞋的押金,先把押金還我!
她畢竟心虛,啪地拍開保潤的手,轉過臉去嘟囔,什麼押金?莫名其妙。她跑到水塔門口,站在光線里眨巴著眼睛,一邊把食指含在嘴裡,習慣性地咬起指甲,很明顯是在思考對策。噗地一聲,她吐出一小片指甲,對策也有了。那不是押金。她說,那是罰金,請你搞搞清楚,好不好?
什麼罰金?保潤反應不過來,怒聲道,你罰我什麼?
去的時候你把我丟在公路上,回來又把我丟在旱冰場,你忘了?你臨走還用可樂瓶子砸我,讓我當眾出醜,你破壞我的心情,敗壞我的名譽,難道你都忘了?她用一種恫嚇的眼神瞪著保潤,眉毛一擰,罰你八十塊錢,算是優惠你了,我欠你什麼錢?
她擅長強詞奪理,保潤早就領教過了,論吵嘴,他不是她的對手。他腦子一熱,動手了。突然一下,他揪住了女孩的馬尾辮,狠狠地拽一下,高聲喊道,你到底要不要兔子?要兔子先還錢,八十塊錢,先還我!
她尖叫了一聲。對於保潤突發性的暴力,她並沒有多少準備,保潤的腕力很大,無法掙脫,她的面孔被迫仰起來,近距離感受他的怒火。她的目光開始流露出一絲怯意,嘴角還殘留著虛張聲勢的微笑。錢我已經花了,怎麼樣?聽起來她的語氣介乎於坦誠與挑釁之間,她說,我買錄音機就差那八十元,我買錄音機了,怎麼樣?
保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記起那天在鐵皮屋外面聽見的音樂,是一支流行歌曲。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了我的窗口。他驚愕地瞪著她,這不是謊話,是真的。她買了錄音機。她視他為一堆狗屎,卻用他的錢去買了錄音機。你真以為我是國際大傻逼?保潤這麼大吼了一聲,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她揪到了水塔門口,騎到我頭上拉屎來了?今天饒不了你!走,我跟你回去拿錢,有錢還錢,沒錢拿你的錄音機,否則,讓你償命!
你狗眼看人低,八十塊錢就要我的命?八十塊算個屁,你的命才那麼下賤!她在掙扎中依然保持了尊嚴,還有清醒的精於計算的頭腦,她啐了他一口,然後發出義正詞嚴的聲音,錄音機要一百五十元,你八十元想拿我的錄音機?你是強盜嗎?你要搶劫嗎?
保潤擦乾淨臉上的唾沫,一時茫然,聽見她又及時地擺出一個方案,聽起來很明智,也很公平。我讓你聽兩次音樂行不行?要不優惠你,聽五次?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半是試探,一半是命令,好了好了,乾脆讓你聽十次算了,八塊錢聽一次,毛阿敏,程琳,朱明瑛,還有鄧麗君啊,你賺大啦!
他在走神,因為無意中觸碰到了她小小的緊緻的乳房。那種觸覺過于敏感,類似不慎觸電,從手掌到腹部,有一種微微發麻的熱量通過,保潤忽然撒開了手。他一撒手,她便占了上風。她撿起地上的木棍向保潤比劃著名,欺負我的人還沒出生呢,你再敢來,看我一棍掄死你。她用一根木棍開路,奔向鐵梯口,仰起臉向鐵梯的上方張望,嘴裡高聲喊道,灰姑娘,白雪公主,別怕,你們等著我!
她像一頭小鹿般地輕盈善跑,一眨眼已經躍上了狹窄的梯階,保潤反應慢了半拍,伸手拉扯,只觸到了她的馬尾辮的辮梢。他們一路追逐,越追越高。鐵梯發出的震顫聲被水塔的桶狀空間有效放大了,水塔里似乎飛舞著無數雷電霹靂,聲浪震耳欲聾。他們先後攀到水塔頂部的泵房,那巨大的回聲慢慢收斂起來,直至寂靜。仙女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腦袋轉來轉去,好奇地環顧著水塔上下的空間,由於剛剛享受了一次意外的刺激,她的嘴裡輪流發出喘息和感嘆的聲音,我的媽,這麼高的水塔,這麼大的風,我的媽呀,累死我啦。
但是,兔子不見了。
一夜之間,水塔誕生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泵房的環形甬道還是半明半暗,昨天的鐵絲兔籠放在窗下,今天已在暗處。兔籠還在,籠門卻被誰打開了,兩隻兔子不見了。保潤愣在那裡。他記得很清楚,昨天特意檢查過兔籠的門,籠門關得好好的,他還用樹枝做了個加固栓。是黃鼠狼或者狐狸嗎?聽說黃鼠狼和狐狸都是聰明透頂的野物,它們也許會開兔籠的。他隱隱地覺得柳生應該對這個意外負責,於是衝到鐵梯邊,朝著下面喊起來,兔子怎麼跑了?柳生,你在哪裡?柳生,你快上來!
柳生不在水塔下面。柳生不知跑哪兒去了。按照柳生的描述,事情一定會擺平,擺平之後還會有點樂子,他們三個人要在水塔上舉辦一次舞會,跳小拉。小拉。小拉需要仙女,舞會需要音樂,需要一台錄音機。保潤正在猜測柳生的去向,會不會是去借錄音機了呢?猛然覺得身後撞過來一陣風,仙女舉著她的兔籠撲過來了。還我的兔子!仙女滿臉是淚,高舉兔籠朝他的腦袋砸來,我的兔子哪兒去了?你滅了我的兔子,我滅了你!
他們之間的決戰,一下進入了白刃戰的階段,她看起來已經歇斯底里了。保潤費了很大的勁才奪下那隻空兔籠。籠子裡腐爛的菜葉和黑色顆粒狀的兔糞紛紛灑落在他身上,那個粉紅色的塑料標牌晃蕩著,染上了一抹鮮紅的血跡。我愛你。我愛你。他感到右手食指上一陣尖銳的刺痛,細看之下,食指被兔籠的鐵絲戳了一個口子,正在殷殷地出血。他扔下兔籠,抬起一隻腳踩在上面,不是我乾的,騙你不是人。他冷靜地吮乾淨手指上的血珠,可能讓黃鼠狼拖走了,不過就是兩隻兔子,算我有責任,你開個價吧。
她抹乾眼淚,緊張地盯著他那根流血的手指。她曾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摺疊的小紙片,揉捏了一秒鐘,又忿忿地塞了回去。也許覺得遞紙巾是某種和解的信號,和解太快有失她的尊嚴,她的神情在瞬間變得幸災樂禍,然後慢慢恢復了嚴峻。她開始咬指甲,目光閃爍不定,觀察著保潤,噗地一聲,她吐出一小片指甲,新的方案成熟了。她說,我不欠你錢了,你把灰姑娘弄沒了,要賠四十塊,白雪公主是白兔,比灰姑娘貴,要賠五十塊。你聽好了,現在是你欠我錢了,一共欠我十塊錢。
保潤瞪大了眼睛,發出了幾聲冷笑,他原想對她進行諷刺挖苦,苦於缺乏相應的口才,最終還是跳起來了,你放什麼狗屁?誰沒見過兔子?北門市場就有賣兔子的,一塊錢一隻,你的兔子憑什麼這麼貴,難道是熊貓生的?
她平靜地撿起了兔籠,嫌貴你把兔子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就賠,我養的兔子,就是比熊貓還貴!她提著兔籠走到鐵梯旁邊,晃了晃籠子,你看你看,兔籠也給你踢壞了,兔籠不要錢買的?五塊錢,也要賠吧?你現在倒欠我十五塊錢啦。
她的報復以數學為基礎,以惡意為邏輯,竟然是流暢而深刻的。她背過身去,他聽見了她喉嚨里低微的聲音,國際大傻逼。他不承認那是一個綽號,那是咒罵,雖然她有意克制了音量,卻帶給保潤從所未有的羞辱,還有絕望。他要一卷繩子。一卷繩子。他下意識朝四周掃描,除了水箱邊的那捲草蓆,水塔里什麼也沒有,這兒不是祖父的病房,沒有繩子。他一個箭步衝到鐵梯口,展開雙臂堵住她的出路,不准走,柳生還沒來,我們等柳生來。仙女冷冷地瞪著他,帳都算好了,你欠我十五塊,還等柳生幹什麼?你們還要幹什麼?他愣了一下,說,不幹什麼,柳生說要跳小拉。一絲疑雲從她烏黑的眼睛裡稍縱即逝,她傲慢地笑起來,你跟我跳小拉?我是舞女?你腦子裡有細菌啊?我跟你跳,還不如跟一頭豬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