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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毅然地往別墅的大門走,透過大門的玻璃,看見輪椅就在門後,已經空了,《聖經》掉在輪椅的踏腳上,書頁打開著。轉眼之間,那對夫婦不知發生了什麼樣的衝突,她驚訝地發現龐太太躺在客廳的地上,半仰著身子,而龐先生從龐太太的身體上跨來跨去,似乎忙著找什麼東西,依稀可以聽見龐先生慍怒的聲音,我不怕訛詐,簽過合同的,我們有合同!龐太太的手在半空揮舞,閃著一圈暗綠色的光,抓不到龐先生,那手便垂落下來,不停地拍打著地板,有罪,你們都有罪!你們的合同是跟上帝簽的嗎?你們太髒了,寬恕不了了,拯救不了了,上帝也救不了你們了!
她不敢推門,室內的景象讓她不安,龐太太尖利的哭聲擊潰了她。是剎那間的感覺,她覺得自己髒。真的有點髒了。她覺得自己有罪。真的有罪了。她轉身朝花園裡走,柳生追了上來,一把拉住她,要走?你怎麼能走?她說,算了,一個殘疾人,我不跟她斗。柳生說,女的殘疾男的不殘疾啊,你怎麼能放過姓龐的?她說,算了,又不是沒見過錢,饒了他們。柳生愕然地瞪著她,這一趟,就這麼白跑了?你不是把我賣了嗎?她不管柳生,兀自推開柵欄門朝外面走,回頭吩咐柳生,就摘幾枝玫瑰帶走吧,要黃色的。
走出去大約五六十米遠,柳生沒有跟上來。迎面跑來幾個穿制服的保安人員,好像奔赴戰場的樣子,有人拿著對講機說,保安馬上就到!她警覺地折返了,尾隨著他們。龐先生的別墅門口很嘈雜,遠遠地可以看見龐太太的輪椅傾翻在地上,柳生和龐先生廝打成一團,看起來雙方都要去奪那輛輪椅。她聽見了龐先生的叫喊,流氓,人渣,你還算不算人?光天化日的你來搶劫殘障人士的輪椅?柳生也在喊,我是人渣,你是衣冠禽獸,連人都不算,你不是一毛不拔嗎?這輪椅我推走作抵押,抵押白小姐的營養費!
柳生沒有去摘黃色的玫瑰,他去推輪椅了。她了解柳生的邏輯,臉一下羞紅了。這樣的抵押方法,只有柳生想得出來,有點過分,有點下作了。她想過去打個圓場,或者幫柳生下個台階,走到綠籬旁邊,一抬頭看見別墅的門在不停地搖晃,龐太太的半個身子爬出了門縫,白小姐,你回來,我們是姐妹,我要跟你談談!龐太太仰著面孔嘶喊,眼睛裡有晶瑩的淚光閃閃發亮,白小姐,要信上帝啊,信上帝!你這樣墮落下去,要下地獄的!
她忽然膽怯了,躲到一棵大樹後左右察看,決定先脫下高跟鞋再說。她把高跟鞋胡亂塞進挎包,快速地換上一雙平跟鞋,踩兩下,向別墅區的出口一溜煙地跑去。她的身後傳來了保安們的吆喝聲,揍他!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快報警!一片混亂中,隱隱可以聽見柳生在向她求援,白小姐你回來,回來解釋一下,這不是搶劫,是抵押!她曾經站定,以一個遲疑的背影背對這起突發事件,終究沒有勇氣,在路上停留了幾秒鐘後,她還是一個人跑了。
第47章 兩個人的夜晚
半夜裡有人敲門,她猜到是柳生。
起來打開閣樓的窗子,果然發現柳生縮在門洞裡,抬頭看著她。我通了關係,派出所剛剛放我出來,算民事糾紛了。柳生在下面做了個勝利的V型手勢,無罪釋放,我沒事了!
沒事就好,今天算我對不起你了。她先向他道歉,道歉之後又數落他,你有沒有腦子的?深更半夜跑這兒來嚷嚷?先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商量。
回不去了。他壓低聲音說,我媽媽生我的氣,不給我開門,我在你這兒過一夜,行不行?
她對著下面冷笑了一聲,放屁!她關上窗,關上燈,想想不忍心,又打開了窗子,一個大男人,隨便哪兒不能湊合一夜?你睡我這裡,自己想想合適不合適?你媽媽知道了,明天又罵我公共汽車!
柳生說,是我媽媽自己說的,她讓我睡你這兒來。
你媽媽記恨我,那是氣話!她讓你來有什麼用?我沒讓你來!回去問問你媽,我這兒是不是妓院,深更半夜隨便來?
柳生在下面沉默了一會兒,嘀咕了一聲,不仗義。女人都不仗義。他忿忿地走到街上,又朝閣樓的窗子望一眼,這次加重了譴責,他說,我算認識你了,對你好有什麼回報?你這個人沒良心,沒有良心啊。她看見他失意的臉,被路燈照亮了一片,面色慘白,鬍子拉碴的,英俊與憔悴結合在一起,顯出一絲奇特的性感。我的良心早就讓狗吞了,你剛剛知道?她嘴上這麼回敬他,心裡的憐憫卻在一瞬間占了上風,算了算了,她敲著窗台說,公共汽車就公共汽車吧,自己開門。她把鑰匙用抹布包好,從閣樓窗子裡扔了出去,如她所願,鑰匙落在路面上,只發出噗地一聲悶響。儘管這樣,她在關窗之前還是觀察了一番鄰居們黑洞洞的窗口,隱約看見很多潛伏的眼睛和耳朵,她說,隨你們明天怎麼嚼舌頭,本小姐早就身敗名裂,無所謂了。
她不肯下閣樓,讓柳生去廚房泡了碗方便麵充飢,安排他睡在樓下的大房間裡。柳生在天井裡用冷水沖了個澡,回到屋裡問,你知道保潤的衣服放在哪兒?她說,大房間衣櫥里有幾件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誰的,自己找去。柳生去了大房間,老舊的櫃門和抽屜都被他打開了,樓下傳來持續的嘎吱嘎吱的響聲,還有柳生的埋怨,這爛褲子怎麼能穿?不是保潤他爹的,就是他爺爺的,不是死人的,就是瘋子的,我上閣樓找一條保潤的褲子,行吧?她說,不行!不准上來,我這兒沒有保潤的褲子,別管死人活人的,你湊合穿吧。
她謹慎地用一隻紙箱放在樓梯口,象徵一扇門。之後,她關上燈,下面也關燈,四周安靜了。這個夜晚有點古怪,她睡在閣樓上,他睡在閣樓下,他們都睡在保潤的家裡。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奇怪,她和柳生,居然都睡在保潤家的屋檐下。她無端地想起那隻天藍色的鐵絲兔籠,想起她飼養的兩隻兔子。她和柳生,多像兩隻兔子,兩隻兔子,一灰一白,它們現在睡在保潤的籠子裡。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依稀覺得消散已久的保潤的氣味又回到了閣樓,油膩的頭髮,忘記清洗的鞋襪,還有汗腺揮發的那股酸味,所有保潤的氣味都回來了,它們縈繞著她,詭譎地質詢她,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直到黎明時分,她被樓梯上的響動驚醒。柳生的腳步來了,那腳步在木質梯級上小心翼翼地探索,忽然就大膽了,咚地一聲,一面粗大的人影已經豎在樓梯口。
她從床上坐起來,對著柳生的黑影厲聲叫道,怎麼了,還想強姦一次嗎?
黑影一愣,站那兒不動了。別那麼說,我沒那個意思,你挺那麼大的肚子,畜生才幹那種事。黑影跨過紙箱,說,我是心裡悶,睡不著,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好,我奉陪,你就站那兒說。她打開燈,把一柄剪刀抓在手裡,說吧,你到底要說什麼?
柳生坐在紙箱上撓頭。要說的太多了,不好開頭。先說過去的事,那個那個那個,那個水塔里的事。他說,我其實是個好人,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好人。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明白,當年怎麼對你做了那種事?他們都說我是丟了魂,我的魂不在身上,那年我們街上不是有好多人丟了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