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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的未來,是一個剩餘的未來,剩餘的未來里,不會再有母親了。探親之旅戛然終止,他趁著天黑,無聲無息鑽回家,閉門不出。人們只看見閣樓上的燈光,看不見他的人影。柳生聽說保潤回來了,去敲門,怎麼也敲不開。他有點多疑,問隔壁藥店的馬師母有沒有聽到過保潤的動靜,馬師母說,他跟鬼魂沒兩樣,早晨閣樓上有響聲,下午就聽不見動靜了。柳生去撞門,撞了沒幾下,門開了,保潤出現在門後,滿嘴酒氣,手裡拖拽著一條長長的麻繩,你撞什麼門?他對柳生說,你們家死人了嗎?

    柳生說,我們家沒死人,我來看看你,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還有幾口氣,死不了。保潤砰地關上門。過了兩秒鐘,門又打開了,保潤堵著門,手裡拿著一股繩子,斜著眼睛看柳生。柳生說,你悶在家裡玩繩子?這有什麼意思,我帶你出去散散心?保潤沉默了一會兒,將手裡的繩子一抖,繩子馴順地盤纏在他肩上,像一條蛇。我不需要散心,我要溫習功課。保潤說,好久沒玩繩子了,十八種繩結,我已經想起來十一種了,你要進來也可以,讓我在你身上試試,試試法制結。柳生擺擺手說,謝謝你對我這麼客氣,我就不進來了,那個法制結,你還是在自己身上試吧。

    幾天後保潤有了迎接新生活的跡象,開始在家裡大掃除了。老房子塵封太久,廚房的碗櫥里爬滿了蟑螂,五斗櫥被潮氣腐蝕,門關不上,抽屜拉不出來,靠背椅子斷了榫頭,洗澡的大木盆漏水,都被他一個個抬出來,放在門口出售。起初標價很高,自然無人問津,後來每隔一天降一次價,街坊鄰居還是不捧場,最後實在太便宜了,一個收破爛的貨郎路過,用五十塊錢把所有舊家具搬上了他的板車。隔壁的馬師母走出店堂,正好趕上了最後那筆交易,她聽見保潤問那個貨郎,還有一張大床,便宜給你要不要?貨郎檢查了一下板車的空間說,便宜就要,床是實木的嗎?保潤說,是我爹媽的老床,當然是實木,五十塊給你,你要我就拆,立等可取!

    馬師母本要上去阻止,被兒子媳婦拉回了藥店,按在店堂里看電視連續劇。隔著大門玻璃,能聽見隔壁保潤的錘子聲。咣。咣。咣。保潤在敲。保潤在拆卸父母的大床。咣。咣。咣當一下,沉重的床架訇然倒下時,馬師母打了個寒戰,捂著胸口說,造孽啊。他們一家人目送著貨郎的板車滿載而去,這一筆舊貨交易,令人目瞪口呆。以和睦幸福的馬家人的眼光來看,隔壁人家不啻發生了一起殺父弒母的兇案,連空氣都血淋淋的。馬師母咬牙切齒地評價道,粟寶珍真是命苦,養了這個孽子,還不如養一條狗護家呢。兒媳婦的感受非常簡單,她說,那個保潤是蠻恐怖的。只有小馬的態度稍微開放一點,他開導母親和妻子說,你們也別那麼罵人家保潤,不過是些老東西,遲早都要賣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麼。

    過了沒多久,保潤來了。保潤抱著一隻陶瓮推開了藥店的門,店堂里湧入一股肅殺的寒氣。馬家人一齊驚慌地站了起來,就像迎接一個兇手來訪。馬師母問他陶瓮里裝的什麼,保潤說,我爸爸的骨灰,放在我媽媽床底下的。馬師母尖叫起來,你把骨灰盒搬我店裡幹什麼?還要賣?我不買你爸爸的骨灰!保潤說,你們店裡有沒有磅秤?我想借用一下,稱一稱,我爸爸還有多重。馬師母差點被他氣哭了,說,沒有磅秤,有磅秤也不給你稱骨灰!保潤低頭注視著陶瓮,掂了一下,太輕了,我就是不相信,我爸那麼大一條漢子,死了怎麼就剩下這一點點?不到一公斤吧?

    馬師母忌諱那隻骨灰瓮,毫不客氣地驅逐保潤,一邊推他出門,一邊訓斥他,沒見過你這樣的不孝子啊,你這樣慢待你爸爸的骨灰,他的魂靈升不了天的,難道你媽媽沒告訴過你,你爸爸的墓地在哪裡?趕緊去,趕緊去安葬了。保潤被馬師母推著走,勉強地回過頭說,我媽媽說是光明公墓,你們知道光明公墓在哪裡嗎?馬師母揮揮手說,別問我,我們家不跟墓地打交道,去找柳生吧,柳生經常開車帶人去掃墓的。

    第35章 掃墓

    柳生開著麵包車,陪保潤去了光明公墓。

    不是掃墓季節,墓園裡很冷清。他們轉了幾圈,沒發現保潤父親的墓地。去管理處打聽,人家告訴他們墓地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豪華型普通型經濟型,造價不一,保潤父親的墓地是經濟型的,不能在正南方向的陽坡上找,要去坡後面找。他們找到了坡後,看見一個小小的墓碑上刻著楊德康的名字,其實,早已經對號入座了,一張黑白照片被提前鑲嵌在石碑上,死者的目光穿越時空,帶著生前的苦楚,帶著某種恨鐵不成鋼的遺憾,打量著久違的兒子。石屜打開著,裡面積滿了雨水,等待著一瓮灰的降臨。旁邊是死者當年為祖父預先購置的墓地,地盤更小一些,兩顆馬尾松栽得早,長得茂盛濃密,已經竄到半空去了。

    保潤比較著兩塊墓碑,發現父親的名字是黑色的,祖父的名字是紅色油漆描的,他從未到過墓地,不懂其中的奧秘,問柳生,為什麼一個是紅的,一個是黑的?柳生耐心地告訴他,黑字代表人死了,已經進來了,紅字代表人還健在,還沒進來呢。保潤摸了摸祖父的那塊碑,突然咧嘴一笑,好,你看看我們家多好,該來的不肯來,不該來的倒進來了。柳生知道他在說祖父,問,你爺爺萬壽無疆,你煩不煩他?保潤想了想,搖頭說,不煩,好歹是個親人,就剩他一個了。

    有個老頭帶著塑料桶過來,指揮他們埋置骨灰盒。他們按照老頭的吩咐,把骨灰盒放進石屜里,用桶里的泥灰糊好了所有縫隙。老頭用瓦刀修了修邊,說,好了,泥灰十五塊錢,人工五塊錢,一共二十塊錢。

    只要付二十塊錢。無需動土,也無需填埋,如此輕易完成一個兒子的大業,出乎保潤的預料。他茫然地問柳生,這就好了?柳生說,是好了,你以為要掘土挖墓呢?知道現在是什麼社會?現在是服務型社會了,什麼都講求簡單快捷。

    真的簡單快捷。

    保潤的父親被嚴嚴實實地糊起來了。

    真的很簡單,真的很快捷。寥寥幾分鐘,保潤的父親安居於一隻小小的石屜內了。

    柳生對墓前的儀式較為熟悉,他讓保潤跪在地上,對石碑磕三個響頭。保潤磕完了三個響頭,忽然將耳朵貼在石屜上,傾聽著什麼。柳生說,你在聽什麼?裡面有蟋蟀嗎?保潤說,不是蟋蟀,你來聽這聲音,我爸的骨灰在裡面跳呢。柳生湊上去聽,果然聽見一些粉末在石屜里的喧囂,像是米粒在熱鍋里不停地翻炒。柳生說,不是跳,是你爸陰魂不散,死得不甘心,大概要關照你什麼話吧?柳生輕輕拍了幾下石屜,沒用,裡面的骨灰仍然在騷動,他看看自己的手說,我拍沒用,他要囑咐兒子,你來試一試,你說你聽見了。保潤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伸出了手,開始拍打石屜,保潤邊拍邊說,爹,你別吵了,我聽見了,都聽見了。

    柳生自己也沒想到,他在安撫死者方面有如此的天賦,石屜果然靜下來了。保潤驚訝地說,真的好了,他不吵了。柳生過去親耳驗證,聽見那個父親的亡魂已經歸於安靜。柳生得意地說,你爸爸人好,很容易搞定,你看,他這不是安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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