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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亂,我請你給我拿個主意呢?
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說,橫豎左右都是錯,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麼主意,最後都落個罵名。
她用異樣的眼神盯了他一眼,開始繼續喝粥。客堂里電視開著,是甲A聯賽的錄像,有個狂喜的聲音在高喊,進了進了一記世界波終於進球了!她說,吵死了,只有你這種人,還有胃口看中國的足球,去關掉電視,現在,輪到我跟你談談了。
柳生狐疑地跑過去關了電視,回來看著她的表情,忽然有點緊張,我們談心不用這麼隆重吧?隨便點好,你現在一張嘴管兩個人,喝粥不夠飽,我出去給你買點肉包子回來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這兒,我先要諮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臉上,閃閃爍爍的,人人都說我是公共汽車,你覺得我是公共汽車嗎?
諮詢這個啊?柳生訕笑起來,豁達地說,你要是公共汽車,我就是公交司機,哈哈。哈哈。
說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來是惱怒還是悲壯,她的手指沿著碗沿轉圈,微微有點顫抖。我是公共汽車,你是公交司機,我們不正好是一對嗎?她突然說,現在你聽好,問你第二件事了,我這輛公共汽車,你要不要開?
他一愣,臉陡然紅了,連連擺手,我那是開玩笑的,白小姐,你千萬別認真。
你不認真我認真。她說,我認命了,沒有什麼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兩條路,第一條路是留下孩子,讓孩子陪我,第二條路要問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麼意思?他的腦袋撞在櫥柜上,裡面的鍋碗瓢盆震顫起來,他用手捂著後腦勺,怯生生地看著她,這個陪,到底是做老公,還是做情人?
你說呢?她的臉孔發白了,聲音開始顫抖,我不是在諮詢你嗎?你要做老公,還是做情人?
他猶豫了一下,舔舔嘴唇,臉上掠過一絲靦腆的微笑,做老公不合適,我做你情人吧。
廚房裡的空氣一下凝滯不動了。她感到窒息。她忍不住要哭,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她及時地把頭部枕在桌子上,不讓柳生看見她的面孔。好,柳生,這下我總算看清楚你了。她枕著桌子笑起來,滑稽,太滑稽了,鮮花要插在牛糞上,牛糞瞧不上鮮花!少女要嫁強姦犯,強姦犯嫌棄她,嫌她不乾淨,嫌她是輛公共汽車!她笑了一會兒,終於冷靜下來,用一根筷子點著柳生的鼻子,你上當啦!我不過是探探你的心,你倒認真起來了?她說,你憑什麼做我的情人?你做我的狗我都嫌髒,快滾吧。
柳生移到了她身後,作為一種起碼的安慰,他試圖撫摸她的肩膀,手在空中虛晃兩次,最終還是謹慎地縮回去了。從她眼角的餘光里可以看見一個慢慢逃離的身影,柳生站在廚房的門口說,你不要意氣用事,冷靜一下,春耕在喊我,今天我們要去汽車市場。她沒抬頭,她端起粥碗,響亮地喝了一口。柳生的腳步又在大門邊停留了一會兒,春耕真的在喊我了。柳生大聲說,車禍的保險費下來了,我們要去看車,沒車做不了生意,我準備買一輛瀋陽金杯。
第48章 柳生的婚禮
她打定了主意,準備做一個母親。
作出這個艱難的決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許多。
她開始出門,舉著一把陽傘去逛商場。她一直熱愛購物,只要手頭寬裕,她可以在商場裡逛上整整一天,絕不嫌累。裙子、首飾、指甲油和睫毛膏,都曾是她迷戀的物品,現在,以往的興趣淡了,她去商場,焦點務實地聚集在嬰兒用品上。這麼沉重的身孕,怎麼打扮自己都沒用了,她想反正無事可做,為未來的孩子逛商場,虛度的時光倒是有了些積極的意義。
她想提前買好一輛嬰兒車,但她眼光高,又不捨得亂花錢,兜來轉去的,不是嫌嬰兒車質量不好,便是嫌售價太高,她向售貨員發了一通牢騷,移師服裝區,還是處處不稱心。好不容易看見貨架上一隻小太陽帽,帽子上開滿了細碎的五彩花朵,價格也適中,偏偏有個孕婦歪著頭,也在研究那帽子,她擠過去,先下手為強了。她抓著帽子問售貨員,這是女孩的帽子吧?男孩能不能戴?售貨員說,都可以戴,嬰兒用品麼,漂亮就行,你懷的是男是女?她怔了一下說,我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買下再說吧。
她拿著帽子去收銀台,橫刺里撞過來一個婦女,汗涔涔地堵在收銀台前面,她對這類人素來不客氣,出手就推人,這位女士,你難道日理萬機的?一共兩個人,你還非要插隊?那婦女回過頭,伸出一隻手來,你把小帽子給我吧,我來付錢。她一驚,認出是柳生的母親邵蘭英,愕然中她倒退了幾步,把帽子藏到了身後。
把帽子給我呀,算我給小外孫的禮物。邵蘭英的臉上堆砌著過度熱情的微笑,她說,你別這樣瞪著我,我不是你仇人啊,你是我乾女兒,記得不記得了?我給小寶寶買個帽子,不是應該的嗎?
你在跟蹤我?她用憎惡的目光盯著邵蘭英,至於嗎?我跟你的寶貝兒子早劃清界限了,你憑什麼還要跟蹤我?
這是什麼話?你又不是美國特務,誰跟蹤你?邵蘭英指了指樓上,指了指自動扶梯,我要去五樓買床上用品呀,碰巧看見了你。我平時不到這種高檔地方來的,這次沒辦法,要布置婚房,我家柳生跟小李,要結婚啦!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刻薄地說,什么小李,是女的嗎?
邵蘭英翻了翻眼睛,似乎無意與她計較,你見過我們家小李嗎?人很漂亮的!她用一種非常自豪的語氣說,小李不光漂亮,還本分,還很賢惠,小李是個公務員啊!
她不知道誰是小李,她沒有想到柳生會這麼快結婚。很明顯,邵蘭英是刻意來張揚這個消息的,她閃爍的眼睛流露出歡天喜地的光彩,那光彩由得意、解脫、幸福組成,像一束束勝利的禮花。她看見勝利的禮花在邵蘭英的眼睛裡盡情綻放,每一朵禮花都在告訴她,驅魔成功了,你這個討厭的妖魔,總算被驅除了,我兒子柳生,總算得救了。她的心被灼傷了,臉上還保持著矜持的微笑。好啊,小李好,結婚好。她這麼說著,突然把帽子朝邵蘭英懷裡一放,結婚了你就抱孫子了,這帽子,買給你孫子戴吧。
她發過誓,從此不見柳生,柳生知趣,也不敢再來敲她的門。關於柳生突如其來的婚訊,她沒有機會去核實。來自一位母親的消息通常是可靠的,但柳生的母親是邵蘭英,邵蘭英心眼多,對於她傳播的消息,她也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尊嚴禁止她打探婚訊的真偽,她在馬師母的藥店裡轉悠了好幾次,最後買了一堆藥,白花了不少錢,該問的事情,始終沒有問。那件事情存放在她心裡,就像一隻舢板漂在水上,總是搖搖晃晃的。直到有一天,一輛嶄新的金杯麵包車停在街對面,柳生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
柳生在外面按喇叭,她知道喇叭為她而鳴,一時手足無措,跑到閣樓的窗邊朝外觀察,看見西裝革履的柳生鑽出麵包車,站到了藥店的台階上。還是那個柳生,但有點不一樣,他新燙了捲髮,晃著腿抽著煙,和藥店的小馬攀談,顯得春風得意。新麵包車是銀灰色的,車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姑娘,皮膚偏黑,面容輪廓有幾分姿色,頭髮也是新燙過的,髮型蓬鬆,看起來有點老氣。那姑娘倚窗仰望,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錐子似的舉著,一點點地向上盤升,開掘,旋轉,向著她的閣樓,發出質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