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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對紹興奶奶的故事有點興趣,但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紹興奶奶你是婦道人家,我們的魂不一樣,丟魂也丟得不一樣,怎麼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以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頂上,怎麼也找不到我的房間,就去問人,塔上都是遊客,誰也不認識我,都罵我是神經病啊!
反正都是丟了魂,有什麼不一樣?我認松樹,你認瑞光塔罷了。紹興奶奶說,我丟魂比你早,你要聽我勸,依我看,人丟了魂,解手遲早要出問題,要是你認準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麼是好?多遠的路啊!這樣發展下去不行,年紀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潤他爺爺,你聽我一句話,趕緊帶著小輩們去喊魂,多買點供品,到祖墳走一趟,熱熱鬧鬧的去把魂喊回來!
祖父面有難色,搓著膝蓋說,紹興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樣,我家的祖墳早被刨了,祖墳上現在蓋了個塑料加工廠呀,讓我上哪兒喊魂呢?
紹興奶奶驚惶地叫起來,哎呀呀,祖墳怎麼會讓人刨了呢?沒什麼也不能沒祖墳呀,沒了祖墳,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讓他們怎麼幫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沒了主張,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中,順著哀傷,自我貶抑道,不幫就不幫,丟魂就丟魂,反正這輩子我已經賺了不少壽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潤他爺爺,千萬不敢這麼說!紹興奶奶瞪大眼睛,一隻手舉起來,差點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塗了?你這魂要是喊不回來,下輩子做不了人呀!能做頭牛做匹馬都算是福氣,興許是做了一隻蚊子呢?讓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鐘就要轉世,你說可憐不可憐?興許你不小心轉成一隻屎殼郎呢?專往糞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說噁心不噁心?看祖父急得臉色發灰,紹興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緩了語氣,為他出謀劃策,你也是命苦,祖墳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紅衛兵沒良心。你家祖宗的陰魂,現在也不知道被攆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們喊回來,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畫像呢?好好供起來,好好喊幾天,興許他們能聽見。
祖父猶豫著,欲言又止,看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還有幾張我爺爺的畫像,後來讓我燒了。祖父垂下頭,不敢看紹興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漢奸,我爺爺是軍閥,我怕那些東西惹禍,都燒光了。
紹興奶奶眼見祖父返魂無望,朝天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愛莫能助了,她抱著胳膊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再壞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墳沒了,祖宗的照片畫像都讓你燒了,你不丟魂誰丟魂?也不能都怪別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丟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紹興奶奶這根救命稻草,腆著臉追到門口,向她討要最後的良方。我還有幾根祖宗的屍骨呢,有沒有用?他說,當年我偷偷跑到祖墳上撿了兩根屍骨,不敢讓人知道,藏在一隻手電筒里,埋起來了。紹興奶奶眼睛一亮,屍骨比照片畫像實在多了,屍骨好!別管兩根三根的,那手電筒埋哪兒了?趕緊去挖,挖出來呀!祖父愣在那裡,眨巴著眼睛,他焦急地回憶著,但是由於腦子裡的氣泡破了,回憶是徒勞的,他終究沒有想起來埋藏手電筒的地點。在紹興奶奶追問的目光下,祖父滿頭大汗,忽然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手電筒!手電筒埋在哪裡了?我該死,什麼都想不起來啦!
第3章 手電筒
四月的時候祖父還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瘋瘋癲癲了。要成為一個瘋子,有千萬條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們看來,祖父也許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瘋子,但在我們香椿樹街範圍內,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傳了。
祖父說,他的手電筒埋在一棵冬青樹下。
眾所周知,香椿樹街上根本沒有什麼香椿樹,唯一的綠化便是冬青,工廠的大門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牆根,到處可見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樹下面埋著祖父的手電筒呢?這個關鍵的地點,祖父恰好記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標圈定在孟師傅家門口,央求兒子去挖,兒子不肯做這荒唐事,委託孫子去挖,保潤也不肯,嫌丟人現眼。祖父只好把鐵鍬扛在肩上,親自上陣了。
孟師傅聽見門外的動靜,出來問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誠,說我這把年紀了,挖蚯蚓幹什麼?我在挖一隻手電筒呢。孟師傅好奇起來,什麼手電筒?怎麼埋在我家門口啊?祖父說一言難盡啊,我當年從祖墳上撿了幾根祖宗的屍骨,裝在手電筒里,一時沒地方埋,可能埋在這片冬青樹下了。孟師傅一下跳了起來,說保潤爺爺你欺人太甚了,怎麼跑到我家門前來挖你家祖宗的屍骨?我要不是看你長輩的面子,三拳頭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鐵鍬,但他不甘心就此離去,彎著腰察看土坑,腆著老臉求情道,孟師傅你行行好,讓我再挖幾鍬試試,我丟了魂,記性也丟光了,再多挖幾鍬,說不定什麼都想起來了。孟師傅說原來你跑到我家門口搞科學試驗啊,你家祖宗的屍骨,怎麼可以埋到我家門口來?這不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麼?你自己說,你騎我頭上來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著鐵鍬,囁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後退了幾步,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醞釀了勇氣,忽然向孟師傅抖出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我也不是亂挖呀,孟師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土地上?這個地方,從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東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盤上啊。孟師傅有點懵,保潤他爺爺,你說的是中國話還是外國話?我怎麼聽不懂了呢?祖父諂媚地賠著笑臉,說,你是聽不懂,那會兒你還小呢,不記事,去問你老母親,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師傅懷疑祖父神志不清,將三根手指豎在他眼前,老東西,這是幾?祖父說,三。孟師傅不罷休,又湊近了檢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閃閃發亮。孟師傅只好敲開了臨街的窗戶,媽媽你來,我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地皮上?是蓋在保潤家的豆腐作坊上嗎?窗後傳來一片嘁嘁喳喳的聲音,很快響起一個老婦人蒼老而尖厲的聲音,誰在翻舊社會的老黃曆?現在是新社會,地皮歸誰房子歸誰,誰說了都不算,毛主席說了算。孟師傅提醒老母親說,媽媽,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婦人沉默了一秒鐘,很機警地給自己打了圓場,毛主席去世了還有政府在呢,怕什麼?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給誰就歸誰了!
祖父後來移師王德基家門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訓。殘存的智慧告訴他,為了讓香椿樹街的街坊鄰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須投其所好,適當地使用心計。王德基衝出門來收繳鐵鍬的時候,祖父順勢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隻手背上悄悄地寫了兩個字:金子。王德基沒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跡,甩了甩手說,保潤他爺爺,你怎麼把我手背當黑板呢?聽說你魂丟了,舌頭沒丟吧?你不會說話了?祖父只好湊著王德基的耳朵告訴他,事情不宜張揚,他當年埋藏的不是一隻普通的手電筒,是一隻裝滿黃金的手電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動,摸著額頭,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說呢,你這把年紀哪來這麼大的勁頭?原來是挖黃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壓低聲音問,一隻手電筒裝滿黃金,起碼有一斤吧?是金條,金元寶?還是金戒指什麼的?祖父點點頭,冷靜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