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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門外來看祖父挖黃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是個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及時提醒祖父,爺爺,這是我們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黃金,我們一家一半,到時別賴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進展緩慢,便從家裡拿了把鐵鍬,說爺爺你年紀大了,歇一會兒,我來挖,你別聽小孩子亂說,我不貪心,要是真的挖出來黃金,我們四六開,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對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懷疑,他說爺爺你魂丟了,一定是犯糊塗了,黃金那麼值錢的東西,你不埋在自己家裡,怎麼會埋到我家門口來呢?祖父放下了手裡的鐵鍬,耐心地向小拐解釋,爺爺的魂丟得奇怪啊,記不清這幾十年的事,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你們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場啊,這兒寬敞,沒人來,我興許把手電筒埋這兒了。
祖父挖掘手電筒的路線貌似紊亂,其實藏著邏輯,他無意中向香椿樹街居民展現了祖宗的地產圖。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輿論反響,傳說從孟師傅家到兩百米開外的石碼頭,曾經都是祖父的家產。這幾乎是半條香椿樹街了,沿途不僅分布著七十多戶居民,還有一家刀具廠,一間水泥倉庫,白鐵鋪、煤球店、藥店、糖果店、雜貨鋪,堪稱香椿樹街的心臟地帶。人們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從前土地的歷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來,以一把鐵鍬提醒他們,你們的房子蓋在我的地皮上,你們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著一把鐵鍬在半條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所經之處,歷史灰暗的苔蘚一路蔓延,他的腳步無論多麼謹慎,對於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種冒犯。居民們對於祖父的精神狀態爭議頗多,但是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鐵鍬領導了香椿樹街的時尚,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瀰漫在香椿樹街街頭的掘金熱,祖父是先驅,也是啟蒙者。
祖父的手電筒里到底藏著什麼東西?香椿樹街的居民出於理性的推測,或者出於浪漫的想像,基本上形成了兩種派別:屍骨派和黃金派。毋庸諱言,改革開放了,經濟要搞活,無論是屍骨派還是黃金派,大多數人都懷有一夜致富的夢想。有些人心裡打起了發財的小算盤,考證祖父所言真偽,畢竟只要一把鐵鍬或者鐵鎬,無需投資或冒險,誰挖到屍骨算倒霉,誰挖到黃金誰走運。最早動手試挖的是王德基一家,連續兩個早晨,鄰居看見他家門前的冬青樹都歪倒在牆上,四周一片泥濘,連水泥地面都似乎進行了一場夜耕。有人納悶,說王德基不是屍骨派嗎,他不是罵保潤他爺爺滿嘴謊話嗎,怎麼自己挖得這麼起勁?有人一針見血,冷笑道,王德基這種人,嘴上一套背後一套,他算什麼屍骨派?是兩面派!
一場瘋狂的掘金運動席捲了香椿樹街南側,其後,漸漸擴散到北端,最後甚至蔓延到了河對岸的荷花弄。每天夜裡都有人出動,寧靜的夜空里響起了鐵鎬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的聲音。五月的夜晚會有很多秘密,這個秘密的趣味多於罪惡,只須半遮半掩。很多持鍬人在月光下對視一笑,有人坦然,有人靦腆,然後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這樣的夜晚也成為了戰友,或者同謀。掘金者勞作風格不一,屬於黃金派的深耕細作,屬於屍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樹街唯一一條綠化帶很快消失得乾乾淨淨,透過臥倒在地的冬青樹枝的縫隙,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與混凝土的殘渣組成,還散發著新鮮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樹街居民的黃金美夢。
負責街道衛生的居民委員會遭遇了一場噩夢,三個女主任結伴闖到保潤家來討伐罪魁禍首。祖父當時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鬆脫的鍬柄,他試探著問主任們,是不是保潤在外面惹了什麼事?看著祖父無辜的麻木的樣子,兩個女主任都氣哭了,另一個性格特別潑辣,她一腳踢飛了地上的鐵鍬,擼起袖子,對祖父坦言相告,爺爺,我真想打你一個耳光,解解心裡的氣!
那天中午保潤從烹飪學校放學回家,覺得附近的街頭瀰漫著某種節日似的氣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門口拍煙紙,看起來都喜洋洋的。保潤注意到家裡的門沒關好,王德基的兒子小拐鑽在門縫裡,正探頭朝裡面張望。保潤過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興高采烈的聲音,向他報告了那個消息,保潤保潤,你爺爺綁走了,綁到井亭醫院的白汽車上去了!保潤一驚,鬆開了小拐的耳朵,問,誰?誰綁了我爺爺?小拐說,兩個白大褂,還有居委會的人,還有你爸爸媽媽!
保潤推開虛掩的家門,看見門後遺落著祖父的一隻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隻茶壺在地上碎成兩半,保潤猜想那是祖父掙扎的記錄。廚房裡衝出一股熱氣,他過去察看,發現爐子上還煮著一壺沸水,快燒乾了。祖父房間的門耷拉著,明顯是被強行撞開的,他走進去,差點被一把鐵鎬絆了個跟斗。祖父不知怎麼找到的鐵鎬,他把自己的房間挖成了一個工地。保潤對祖父的舉動充滿疑惑,房間裡沒有冬青樹,祖父為什麼也要挖一遍呢?仔細觀察地面和牆角,可以看見粉筆殘留的痕跡,有問號,有感嘆號,還有一些神秘的圓圈和三角。房間裡充滿了一股濃烈的腥濕味,地面的大青磚都不見了,它們被小心地起出來,整整齊齊堆在牆邊,濕漉漉的三個土坑,分布在房間的三個角落,看起來像三個乾涸的泥潭。保潤相信,祖父瘋了,祖父真的瘋了。祖父的夢想在泥潭深處腐爛,發出它特有的腥氣。牆上那個提前掛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麼落在一個土坑裡,祖父從牆上移居到坑裡,顯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漿所阻隔,剩餘的一簇,是纖細的受難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視保潤,向保潤呼救,保潤,救救我,你來救救我!
保潤撿起了坑裡的相框,重新掛在牆上,還用抹布把祖父臉上的泥漿擦乾淨了。他從坑裡救起了祖父的遺照,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麼管。他不捨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煩,他怕麻煩。保潤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環顧這個陰暗的房間,依稀想起祖父蒼白枯癟的腳掌,腳掌心的皺紋酷似一幅山水畫,山勢陡峭,水流平緩,他小時候與祖父睡一張床,總是看著祖父腳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現在他思念祖父,也是從祖父的腳掌心開始,為此,保潤有點悵然,又覺得有點好笑。
第4章 祖宗與蛇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保潤夢見了那個無名少女。
她站在鴻雁照相館的門樓下,手持雨傘,撅著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來正以晴朗的天空為敵。即使在夢裡,保潤也記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虛地從她身邊跑過,目光斜向一瞥,聽見她說,去死吧。即使在夢裡,他也不能容忍別人的挑釁,所以他跑回去問,你他媽的讓誰去死?那把淺綠色的陽傘對著保潤突然打開,傘針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傘,說,你,去死吧。夢連結著身體,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緩緩地往下傳遞,一直遞到腹部以下,然後,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