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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上到二樓,一眼看見了祖父,他在樓梯上朝親人們揮手。祖父不知從何處誤聽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網線袋端坐在梯階上,像一個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後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叼著香菸,身上穿白大褂,腳上套著黑色長筒膠靴,手上則戴了一副黑膠皮手套。保潤覺得那副黑膠皮手套很時尚,它們像一對蝙蝠,緊緊地貼著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見,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光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這麼久!祖父說,你們怎麼回事?讓我等了這麼久!父親停步在樓梯上,冷冷地凝視祖父,爹,你又立功了,今天我們賠掉了五百塊錢。祖父佯裝耳聾,他把手伸向兒子,要兒子把他攙扶起來,但保潤的父親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的手掌,今天怎麼不挖了?這地方還有好多樹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賠多少,我有的是錢!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還是內疚,他試圖從梯級上坐起來,被旁邊的男護工按下去了。男護工問保潤的父親,今天真的要出院嗎?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這裡了,說兒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廁所的,還有八間廁所沒打掃呢。保潤的父親說,那你趕緊去打掃廁所吧,我們暫時不回家,我們已經把賠款繳清了,一分錢也不少。

    祖父眼睛裡的光芒瞬間熄滅。他在男護工的懷裡抗議。他的喉嚨里湧出含糊的詛咒,聽不清詛咒的對象是兒孫,還是醫院方面,或者是那個男護工。祖父掙扎著把網線袋砸向兒子,投擲阻力太大,保潤把網線袋順利地截到了懷裡。祖父張大了嘴巴開始哭號,眼淚、鼻涕以及唾沫組成的液體在下顎處涓涓流動,組成一股悲慟的潮水。保潤從來沒見過祖父這樣哭號,那含糊的哭聲夾雜著惡毒的誓言,不讓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還要挖!

    保潤抱著祖父的行李經過走廊,終於發現了井亭醫院熱鬧的那一面。走廊上有病人出沒,一個禿頭男子倚牆而立,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某個深奧的問題,保潤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一把抓住了保潤,你是組織上派來的?張書記迫害我,組織上要給我做主啊。保潤甩開了禿頭男子,什麼組織?你幽默啊,我給你做主,誰給我做主?路經廁所,保潤差點撞到另一個古怪的病人,他從廁所里出來,裸著下半身,褲子褪在膝蓋處,撅著屁股夾著腿,在走廊上蟹行。保潤只好放慢腳步,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聽見那病人嘴裡在嘀咕,要節約用紙,要節約用水,要節約用電。保潤不敢看那病人蒼白乾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著眼睛屏住呼吸,邊走邊說,熱鬧了,這下熱鬧了。

    祖父的9號病房門口擺了兩把椅子,其中一隻椅子上坐了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頭髮比女孩子還長,紮成一個馬尾辮,他先用英語問候了保潤,哈羅!然後就不怎麼友好了,不僅手腳並用,阻擋住保潤的去路,還向保潤提出了一個尖銳而突兀的問題,愛情是什麼?保潤不解其意,說,什麼愛情不愛情的?我爺爺住這個病房,我是他孫子。年輕人說,我不管什麼爺爺孫子的,答不上來不准進去,愛情是什麼?請回答!保潤探頭朝病房裡看,說,愛情是什麼?你告訴我麼,我沒戀愛過,真的不知道。那年輕人的神情顯得高深莫測,我的愛情怎麼能告訴你?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潤憑著本能說,愛情是什麼?愛情,是狗屁?很幸運,保潤的本能是對的,口令答對了一半,那年輕人寬容地糾正了保潤,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後是一陣狂笑,擋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潤得以順利地進入祖父的病房。

    9號病房裡有一股說不清的臭味,混雜著餿味,還有來蘇水刺鼻的氣味。祖父的床鋪已經收拾乾淨,一床褥子卷了起來,上面蓋了一隻發黑的枕芯。保潤鋪開褥子,發現上面有一灘暗紅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隻飛鳥的形狀,他湊近研究,還聞了聞,估計是陳年的血跡,是別人的血跡,應該與祖父無關。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一陣雜亂的憤怒的腳步聲,堵門的椅子被踢翻了,那個守門的年輕人慌亂地跳起來,愛情是什麼?那聲口令沒來得及問,9號病房門口響起了保潤父親的怒吼,爹,你別跟我鬧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來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第7章 祖父、父親和兒子

    在嘈雜擁擠人丁興旺的香椿樹街上,保潤一家屬於最簡練的家庭,祖孫三代不過四口人,現在,這四口人也一分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醫院,一半留在香椿樹街上。

    保潤的父親作出的犧牲,平息了街坊鄰居對這個家庭的非議。雖然兒媳婦待老人刻薄,孫兒忘恩負義,兒子終歸是孝順的。保潤經常會遇到饒舌的鄰居,因為對他們的家事感興趣,對保潤格外熱情,迷信的老人們急於打聽井亭醫院是否幫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鄰居拉住他誇讚父親的孝道,也順便試探他作為孫輩對祖父的孝心,保潤對此很不耐煩,他說,我爹管他爹,我媽管我爹,我什麼都不管,別來問我,不關我什麼事。

    保潤的父親不知是以孝心打動了院方,還是憑藉事實說服了院方,總之,井亭醫院網開一面,他獲得了極為特殊的陪護待遇。他在9號病房放了一張摺疊躺椅,近距離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著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嚴重的後果,脊椎出了問題,開始哈著腰走路了。保潤的父親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儀態,只是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受到了環境的不良影響。他偶爾回家,對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說他最近中了邪,對挖坑產生了異常的興趣,看見地上有坑,無論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動路,停留在坑邊,一心想撿個工具,挖幾下。粟寶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電筒嗎?保潤的父親為自己辯解說,我不是挖手電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會有什麼?粟寶珍臉色煞白,尖聲反問丈夫,地下會有什麼?保潤的父親思忖了一會兒,說,地下有很多聲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顧妻子的驚惶,興致勃勃地描述了他從坑裡聽見的所有聲音。他說井亭醫院樹林裡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兒的新坑會傳出嬰孩的啼哭聲,一早一晚尤其響亮。老坑裡總有老人傷心的嘟囔聲,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會兒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來。而辦公樓後面的坑像一個個蜂窩,蜂窩裡嚶嚶嗡嗡的,好像永遠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會兒吵起來了,一會兒吃吃地笑起來,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大家誰也不說話,開始紡線了,對啊,肯定是紡線呢!你還記得我母親以前怎麼紡線嗎?我聽見那聲音了,我母親在地下紡線,天天都紡線啊!粟寶珍越聽越怕,驚駭之下,她用一隻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許他再說下去,另一隻手抓到了一隻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氣鑽到你耳朵里啦!粟寶珍捉住丈夫的耳朵,開始強行替他采耳,她咬著牙說,要挖,你別怕疼,一定要把妖氣挖出來,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腦子的?再這樣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丟魂是否會遺傳,誰也無法考證,但保潤的父親在井亭醫院身心不適,這是一個清晰的事實。土坑擾亂了他的思想,而監護祖父繁重的任務拖垮了他的身體。一天深夜保潤的父親起夜,只是對著小便池憋了一下,潛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發作,人便倒在廁所骯髒的水泥地上了。有個年輕的病人發現了他,不懂得呼救,徑直把他拉出廁所,經過長長的走廊,拉到樓梯口,那病人氣力不支,看見樓梯邊運貨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當成一包貨物那樣滑了下去。那一滑當然魯莽,直接造成了保潤的父親手腿多處骨折,但也有妙處,昏迷者轟隆隆地滾下樓去,一下甦醒過來,恰好又撞上了前來查夜的喬院長。喬院長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馬上安排急救車去人民醫院,一切都算及時,保潤父親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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