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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跳了起來,拉起行李箱衝出了點心店。
他無聲地追了上來,尼龍繩子被草草地塞進沙灘褲口袋,露出一截綠色的繩頭,像一條搖擺的蛇。你跑什麼?你不跟我跳小拉,請我吃碗餛飩行不行?你不請我,我請你?
她回頭說,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呀。他在後面說,我看也別跳小拉了,也別吃餛飩了,我們一起散散步,行不行?
你別跟著我,我心情不好。再跟著我,我就喊了!
喊什麼?強姦!強姦!他模仿著女聲,兀自笑起來,可以喊麼,你再喊一次,我等著聽,我心情很好。
我不是嚇唬你,往前走十幾步右拐,就是派出所,你要是再跟著我,我們就一起去派出所。
好,那就去派出所,你在前面領路,我跟著,我要是跑了,就不是人養的。
她拖著行李箱倉皇而行,人行道路面剛剛被挖過,到處坎坷,箱子底部掉了一個輪子,怎麼也拖不動了,她拎起箱子跑了幾米,突然崩潰,把行李箱踢倒在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你到底要怎麼樣?不是放出來了嗎?不過是坐幾年牢,又沒死人又沒傷殘,有什麼大不了的?她的樣子,像是耍潑,又像是挑戰,還有點像一名安慰者,裡面呆幾年也沒什麼損失吧?外面世道不好,多難混啊。
我在裡面比外面好?他不動聲色,點了點頭。有道理,我明白了。還有什麼賜教?今天機會難得,都告訴我。
她的高跟鞋也跟她作對,鞋跟突然鬆脫了,她脫下高跟鞋,對著地面忿忿地敲緊鞋跟,篤,篤篤。我最近怎麼這麼倒霉?篤。篤。他媽的,倒了血霉!看,德國行李箱壞了,在法蘭克福機場買的,兩百歐元呢。鞋子也是好鞋,真正義大利名牌,就這麼壞了。她看他無動於衷,自己無趣了,慢慢穿上高跟鞋,言歸正傳地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自己活該,誰讓你綁我的?
他的臉上凝固著一種古怪的微笑,介乎於嘲諷與悲傷之間。他抖動著腿,交叉抖動,看得出來,這樣的交談,需要他付出極大的耐心,還有克制。他凝視著她的臉,突然說,綁是綁的錯,強姦是強姦的罪,誰綁你誰強姦你,這麼簡單的事,你分不清?
不怪我,我那會兒丟了魂。她囁嚅著站起來,試了試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意識到軟弱的害處,聲音一下高亢起來,你不綁我,他怎麼做那下流事?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都犯罪了!
保潤說,有道理。我們都犯罪了,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強姦你可以,綁你一下就不可以?你方便不方便說,當初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處?
那算什麼好處?那會兒是什麼消費水平?小恩小惠罷了。她用誠實的目光看著他,猶豫了一會兒,忽然換了種交心的口吻,說,反正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我實話告訴你,你以前很醜的,比現在還丑,又丑又摳門,柳生以前多帥啊,花錢大方,舞又跳得好,帥哥麼,女孩子心裡都喜歡的。
保潤點點頭,鼻孔里發出吭哧一響,他說,有道理,這回說清楚了,你喜歡他,討厭我,就把我當他的替罪羊了?
她幾乎要脫口承認,注意到他陰鬱的眼神,便謹慎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認你有點冤,你冤難道我不冤?你想報仇來找我,我想報仇,都不知道該找誰去了。
你承認我有點冤?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報仇呢?
當面道歉?她探詢地說,我是有點對不起你,我說對不起,對不起,行嗎?
說一聲對不起就打發我?這個態度,哄傻瓜也哄不了。
那你說清楚,你到底要怎樣?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戒備的表情,目光里集合了愧疚、煩躁、委屈、刁蠻,以及非凡的勇氣,一滴眼淚湧出她的眼眶,她抹抹眼睛,忽然喊叫起來,我跟你說一百個對不起行不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行了吧?
對面的街道有行人站住了,朝他們這裡張望。保潤抱著胳膊,冷淡地欣賞她歇斯底里的表演,等她安靜了,他搖了搖頭,你態度有問題。說對不起不值錢,喊對不起就更沒用,喊一萬聲也沒用。我在裡面十年,十年時間,你要賠償。
賠錢?你不早說?她麻利地打開了錢包,數著裡面的錢,你別敲竹槓,我不是富婆,一千二,一千三行不行?我自己節省一點好了,我只有一千五,給你一千三,這樣總行了吧?
賠償不一定是錢,我不要你賠錢。保潤按住了她的手,嚴肅地說,我損失什麼你賠什麼。先賠時間,十年時間,還有自由,你還要賠我十年自由。
她愕然,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臉,時間怎麼賠?自由怎麼賠?你把話說清楚,你到底要賠什麼?
我也沒想好,我們要商量。保潤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嗎?要不,我們再去看一場電影?不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想慢慢商量,總能商量個結果出來的。
誰跟你去看電影?誰跟你商量?本小姐恕不奉陪!她漲紅了臉,指著保潤的鼻子說,以為我怕你嗎?要殺要剮隨便你,我等著!
她想跑,但跑不掉,行李箱被保潤一腳踩住了。保潤對著大街歪了歪嘴巴,你喊吧,那麼多人聽著呢,他們會來幫你的,你喊搶劫喊強姦喊殺人都行,我奉陪。
她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終究喊不出口,眼淚珍珠般地掛在臉頰上。有個老頭從他們身旁經過,以為他們是吵架的一對兒,好言相勸道,小兩口有什麼事,千萬別衝動,回家好好商量。她抹著眼睛搶白老頭,誰衝動了?誰跟他小兩口?你才跟他小兩口!老頭轉身就走,嘴裡忿忿地說,小伙子跟老頭子怎麼成小兩口?現在的年輕人,不識好歹啊,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保潤從口袋裡拽出了那根尼龍繩,他用繩子的一端搭在手腕上,繞了幾下,那手很快被一個綠色的五角星覆蓋了,怎麼樣?他向她亮出手上的繩結,漂亮不漂亮?
依然是他炫耀和示威的方式。繩子。狗鏈子。她覺得頭皮發麻,低下頭看他的拖鞋,看他裸露的雙腳。塑料拖鞋是廉價的,他的腳趾縫裡有黑泥,腳趾甲是灰色的,開裂的,腳和鞋共同泄露了主人窮困潦倒的生活現狀。不遠處有人在鋪設地下管線,一把鐵鏟靠在牆上。她心一橫,奔過去搶過了鐵鏟,保潤追過來,正好撞上槍口,她手持鐵鏟,像一名女戰士拿著衝鋒鎗,以為我怕你?我什麼人沒見過?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用繩子來嚇唬人?別讓我笑死!她用鐵鏟去鏟保潤的拖鞋鞋底,邊鏟邊說,社會上冤假錯案那麼多,又不是你一個人吃錯官司,還有人冤死在裡面呢!賠什麼時間,賠什麼自由?你這種人,在哪兒都是虛度光陰,在裡面在外面,有什麼區別?
鐵鏟鏟到了保潤的腳。趁著保潤躲閃之際,她提起行李箱奔向大街上的一輛紅色計程車。畢竟光天化日之下,保潤有所忌憚,追了幾步,放棄了。她聽見他在後面喊,你跑,跑吧,跑一天算一年,我給你記著,你會後悔的!她和行李箱一起撞進了計程車。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好奇地打量著保潤,後面那男的什麼人?她對司機說,強姦犯!快,快點開,繞兩個圈,開到工人文化宮去!計程車發動了,她從車窗里瞥見保潤站在人行道上,彎腰察看他腳上的傷勢。司機回頭看著她,眼神詭譎,那個強姦犯怎麼回事?強姦誰了?她覺得有必要作出更正,對司機說,我剛才開玩笑的,他不算強姦犯,他是井亭醫院逃出來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