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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樓下祖父的房間裡傳來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鐵錘持續試探著木榫的結構,篤,篤,篤。這試探其實類似誘殺,木料與鐵錘的對峙並不長久,嗒地一聲,一個古老而頑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閣樓上的空氣發出詭秘的呼應。嗒,嗒,嗒。鐵錘的敲擊越來越果斷,節奏越來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開始坍塌。八十八對木榫都在忙於告別,它們相處百年,多少有點厭倦,榫頭與榫槽的告別共計一百七十六種,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見。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對木榫都有一個共同的遺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無處告別,而當年的小主人正在閣樓上酣睡,對於大床的滅亡無動於衷。榫頭懷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別之語,有的尖銳,有的深奧,榫槽懷念主人,發出了很多聲嘆息,帶著點怨恨,也帶著些纏綿。一張古老的床,它對主人的離情別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夠聽懂,蜘蛛行動不便,轉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飛蛾,那群飛蛾臨危受命,直抵保潤的閣樓,可惜飛蛾天生是失聲的,只能以騷擾的方式喚醒保潤,它們輪番飛到他的臉上和肩膀上,保潤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隻飛蛾,他說,誰?是誰?吵死了,我要睡覺。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親在樓下清空祖父的房間。保潤,你快點下來,有一條蛇!母親的尖叫徹底終結了保潤的睡意。他跑下閣樓,父母已經在祖父的房間裡慌作一團。他看見了蛇。果然有一條大蛇。那條大蛇盤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兩尺,遍身布滿黑褐色的紋路,它的腦袋高高地昂起來,蛇眼濕潤,羞怯,濃縮了一個蒼老的問號,似乎向主人探詢著這場變故的原因。
父親手裡拿著祖父用過的鐵鍬,母親躲在父親的身後,他們這樣與蛇僵持著,已經好半天了。保潤要去奪父親的鐵鍬,父親不放手,說,這肯定是條家蛇,拆床動靜太大,把它驚出洞來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潤說,什麼叫家蛇?咬不咬人?父親說,家蛇不咬自家人,聽說是祖宗的魂靈變的,能替後代守家。保潤說,有意思,爺爺走了,它倒出來了,爺爺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嗎?抓了它送到井亭醫院去麼。母親在旁邊叫起來,保潤你瞎說什麼?你爺爺是找兩根死人骨頭,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趕緊找找蛇洞,把它送回洞裡去,堵上洞口,以後別讓它出來嚇人了。保潤仔細地搜尋著各個牆角,怎麼也找不到蛇洞,他回頭看了看那條蛇,覺得蛇在向他頷首示意,它屬於祖父。還是送給爺爺去吧,我負責送。保潤說,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爺爺要找祖宗,一條蛇,兩根死人骨頭,不都一樣嗎?母親跺起腳來,怒聲道,我沒心思聽你胡說八道!什麼蛇都是蛇,什麼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趕緊把蛇趕出去,就算它真是這個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它,看你爺爺什麼樣,就知道老祖宗什麼樣了,這樣的老祖宗,我還信不過呢!
在母親的催逼下,保潤戴上了一隻手套,要去抓蛇,又被父親制止了。你對它客氣一點,小心一點。父親說,千萬別抓它,把它請出去,請出去就行了。
保潤不知道怎樣把一條蛇請出去,考慮了幾秒鐘,他去廚房拿了一隻紅色塑料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對準塑料桶抖了幾下,他說,祖宗,我們商量一下行不行,請你到桶里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靈被一個後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條蛇僵直的身體忽然妥協,柔軟地落在桶里,發出噗地一聲悶響,仿佛一聲嘆息。母親慌忙中拿了只鍋蓋,蓋住了塑料桶,她吩咐保潤,趕緊拎出去,桶不要了,鍋蓋記得給我拿回來。
保潤提起塑料桶往家門外走,徑直走到一隻水泥垃圾箱邊,放下了那隻桶。這樣草率地處理祖先的魂靈,保潤感到了一絲褻瀆,褻瀆中隱隱夾雜了莫名的刺激。祖宗,對不住你了。他揭開鍋蓋,朝那條蛇揮了揮手,他說祖宗再見,去找我爺爺吧,再見了,祖宗。
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們一家人都來到門口,遠遠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來人往,那隻紅色塑料桶傾翻在垃圾箱邊,蛇已經不見了蹤影。保潤聽見了他父親的嘆息,還有他母親懊悔的聲音,那紅桶還是新買的呀,你們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多走幾步路到天井去?裝那條蛇,該用那隻藍桶的。
保潤依稀發現一道濕潤的曲線閃著隱隱的白光,從香椿樹街逶迤而過。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滿祖先的嘆息聲,帶著另一個時空的積怨,它被一片淺綠色的陰影引導著,消失在街道盡頭。保潤極目遠眺,看清那片陰影其實是一把淺綠色的陽傘,那麼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麼溫暖的春天,不知是誰打著一把淺綠色的陽傘出門了。
第5章 祖父的頭髮
第二天,鮑三大的黃魚車來了。
鮑三大斜倚在車座上面,腳架在黃魚車車把上,剔牙,耳朵里插一個耳塞,懷裡抱一隻半導體收音機。也許是被電台的新聞所打動,鮑三大的表情一驚一乍的,嘴巴張得很大,一根牙籤盲目地停留在他的口腔里,不知何去何從。
保潤不知道鮑三大的來意,他出去上了一趟公共廁所,不過隔了十幾分鐘,從公共廁所走回家,看見鮑三大的黃魚車已經橫在家門外了。他拔下鮑三大嘴裡的牙籤扔在地上,剔牙還要到我家門口剔?你幽默啊,你把黃魚車橫在我家門口,我怎麼回家?
鮑三大憤然地摘下耳塞,推車給保潤讓出一條路,他說,誰喜歡到你家門口來?我來等貨的,有人讓我來拉你爺爺的大床。
保潤說,你幽默啊,誰讓你來拉我爺爺的大床?
鮑三大又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牙籤,朝身後一揮,古董店的鄧老闆。鄧老闆你認識嗎?以前街角煤球店拖煤球的,現在是百萬富翁,就是新聞里說的,先富起來的人!
他先富起來關我屁事?保潤說,你幽默啊,他是百萬富翁就能來拉我爺爺的大床了?
別問我,問你父母去!鮑三大朝屋裡呶呶嘴,是他們把你爺爺的大床賣了,賣給鄧老闆,鄧老闆專門收老式紅木大床,聽說你爺爺的床賣了好多錢。
祖父的房間已經成為一堆新鮮的廢墟,散發著熱氣。那張笨重的紅木雕花大床傾頹在地,一堆木頭的骨骸奇形怪狀,有的堆在地上,有的倚在牆上,想著某些笨重的心事。陽光從臨街的窗口灌進來,照亮了父親,還有母親。保潤看見他們站在灰塵和垃圾中間,抬著一根床柱。父親的臉汗涔涔的,額頭和面頰上沾了幾片黑灰,他的動作遲緩,表情帶著一絲模糊的歉意,不知是向那張床致歉,還是向父輩留在床上的遺蹟致歉。母親穿著化工廠的藍色工裝,蓬亂的頭髮上落滿了毛茸茸的塵卷。她的臉上永遠駐留著一種怒意,現在,這怒意是針對祖父多年來藏匿的糧票,布票,糖票,還有很多一角兩角的紙幣,那些過時的券證被抹布抹乾淨了,皺巴巴的,以罪證的形狀一一陳列在桌子上。
保潤走進家門的時候,父親正在替祖父受過。母親怒聲道,看看,看看你爹算不算人,別人抄他的家,搶他的金銀財寶,他一個屁也不敢放,一轉臉就偷自家的抽屜啊,怪不得家裡的糧食永遠不夠吃,怪不得這個家永遠這麼窮,原來養了個家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