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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門後團團轉,覺得那團風暴從香椿樹街的天空漫捲過來,要把整個房屋原地拔起,卷到一個黑暗的深淵裡去。她懷孕之後作出的所有決定,現在證明都是錯誤的,這條街道,這所房子,終究不是她的避難之地。她橫下一條心,命令自己遠離此地。說走就走,她匆匆跑到閣樓上去收拾東西,打開行李箱,裡面居然飛出來一隻灰色的大蛾子,她一驚,突然想到那隻行李箱是柳生替她買的,大蛾子說不定是柳生的陰魂呢,萬萬不能帶著它去旅行。她抱著一堆紅紅綠綠的嬰兒用品,不知往哪裡放,情急之下,發現新購的摺疊嬰兒車倚靠在牆角,她靈機一動,果斷地拆開了包裝。以一輛嬰兒車替代一隻箱子,是一個明智實惠的辦法,她一邊往嬰兒車裡扔東西,一邊給深藍小姐打電話,想讓對方做好迎接她的準備。這次,深藍小姐的電話是一個陌生男人接的,帶著山東口音,她以為是深藍小姐的新男友,結果卻是深藍小姐的父親,他吞吞吐吐,不肯透露深藍小姐的行蹤。她自報家門,說我是白小姐呀,您上次到深圳,我還陪你們去世界之窗玩呢,還吃了海鮮燒烤,您想起來了嗎?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怒聲大喊,去戒毒所找她吧!你算她什麼好朋友?她吸毒,你不勸她?她戒毒你也不知道,世上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嗎?她驚駭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們好久沒聯繫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扔掉了電話,尖叫了一聲,怎麼回事?也許她與深藍小姐真的算不上好朋友,對方是什麼時候吸毒的?為什麼?她真的一無所知。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麼走上這條絕路呢?她在心裡對比自己與深藍小姐的際遇,終究對比不出,誰的厄運更加可悲。不就是吸點粉嗎,不就是墮落嗎?她在憤慨中得出了一個結論,既消極又解恨,反正是墮落,怎麼墮落都他媽的一回事!

    稍稍冷靜之後,她跑到天井裡收取晾曬的衣物。驅鬼用的翡翠佛像還掛在牆上,她順手摘下來戴在脖子上,拍拍牆,對那些隱藏的鬼魂說,惹不起躲得起吧?我走,這房子還給你們,隨你們鬧去。老牆靜寂無語,鬼魂們大致表露了一種寬容的態度,要走要留,悉聽尊便。她跑到廚房裡看了幾眼,廚房裡並沒有什麼值得帶走的東西,只有保潤饋送的那朵蓮花,還在湯碗裡盛開,蓮花似乎會喝水,碗裡的水剩下了一半,紅色的蓮花便往下沉淪,也沉淪了一半,她往碗裡加滿了水,對蓮花說,你開著吧,我走了。

    但是,她走不掉了。

    最初是幾顆石子投在閣樓的窗子上,然後是一塊碎磚,最後,有隻啤酒瓶子咣當一聲飛進來,窗玻璃碎了,啤酒瓶子穿越閣樓,滾下樓梯,在她的腳下滾動。她撿起酒瓶回到閣樓窗邊,看見下面浮動著一堆大大小小的腦袋,邵蘭英披頭散髮,面色灰白,坐在大門口。不知是誰給她拿了一張小板凳,邵蘭英的臀部勉強接觸著板凳,身體不停地向下坍陷,像是瀕臨昏厥,又像要下跪,她女兒柳娟攙扶著她,柳娟的頭髮上,已經別了一朵白花。

    邵蘭英身邊原本簇擁著一堆人,包括馬師母,看見她出現在窗口,馬師母他們都走了,剩下幾個半大的孩子還仰著臉,痴痴地看著她,出來了,白小姐出來了!她看見邵蘭英雙手合十,神情肅穆,嘴裡念念有詞。那不是祈禱,肯定是詛咒。邵蘭英的嗓子也許哭壞了,嗓音喑啞不堪,她聽不清詛咒的內容,有個男孩很亢奮,自願充當擴音器,不停地跳起來,大聲向著閣樓上傳譯。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說你從小就是破鞋,腐化墮落,勾引男人!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說你是害人的妖精,禍國殃民,菩薩要為民除害了!邵奶奶說你的良心讓狗吞了,不配做人!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問你話了,你是狐狸精為什麼不去深山老林,為什麼要跑到香椿樹街來害她的兒子,她只有一個兒子啊!

    白小姐你有沒有認真聽啊,邵奶奶說你不配生孩子,就算你的孩子生出來,一定沒有屁眼!

    人群里響起一陣短促而壓抑的笑聲,她把那隻啤酒瓶子朝那男孩扔過去,下面一片驚呼,看,她還那麼囂張,她還有臉扔酒瓶子?隨後,有更多的易拉罐甘蔗頭和碎玻璃片從窗子裡飛進來了,她抱頭從閣樓上逃離,逃到了天井裡。

    天井離街道遠,亂鬨鬨的嘈雜聲一下變弱了,但是,流通的空氣傳導了街坊鄰居的憤怒,天井裡的鬼魂被活人挑逗了,教唆了,正在騷動,失散多年的鬼魂們從河上石埠上以及牆縫裡迅速聚攏,團結在一起,他們從自己家族的利益出發,以遺傳性的瓮聲瓮氣的音色,向她發出熟悉的吶喊,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

    她徒勞地揮舞著掃帚,看見天井裡瀰漫著奇異的淡藍色霧靄,保潤家的祖先藉助霧靄的掩護,以古老的方式排列了一支幽靈的隊伍,向她索取,向她施壓。那是一支清算的隊伍。她害死過人,也傷害過鬼,現在,鬼和人都來向她清算了。她終於分辨清楚,兩天來折磨她耳朵的風暴聲,其實是人鬼混合的清算的呼聲。

    她推起滿載行李的嬰兒車,跑到大門邊,準備從人群里突圍,為了應對不測,她順手拿起了保潤家的火鉗,作為必要的武器。但是,她走不掉了,不知誰在門外加了把鏈條鎖,她怎麼也打不開門。隔著門縫,她看見邵蘭英悲傷的頭顱,斑白的亂發上也有一朵白色的花。柳娟在門外,紅腫的眼睛正對著她,噴射仇恨的光,你想往哪兒跑?讓你跑了,我弟弟就白死了!你是幕後兇手,哪兒也不准去,給我呆在家裡,等警察來抓你!

    有一隻蒼白而粗糙的手爬過鏈條鎖,慢慢地伸進門縫來了,她注意到那隻手在顫抖,努力地上升,似乎要抓她的頭髮。她一時分不清那是誰的手,用火鉗狠狠地夾了一下,被夾的手毫不退縮,她一下辨別出來,那是邵蘭英的手。那隻手無畏地迎接她的火鉗,然後是一張灰白浮腫的面孔,頹然歪倒在火鉗下方,邵蘭英臉上的淚痕疊加起來,閃爍著一層鹽霜般的白光,仙女,我後悔啊,早知道今天,當初我情願讓柳生去坐牢,還清你的債!仙女啊仙女,我打不了你,也罵不動你,就問你一句話,現在柳生死了,現在你滿意了嗎?

    她摔掉了火鉗,一跺腳,尖聲回答,滿意了!

    去意已定。她橫下了一條心,陸路走不了,就走水路。她把嬰兒車扔在門邊往廚房裡跑,一張條桌兩把椅子被她搬到了天井,壘在牆邊,她開始登高,開始突圍。她小心地爬上牆頭觀察突圍的路線,看著外面的石埠與河水,看著河對面荷花巷裡綽約的人影,心裡不免有點害怕。所有可行的路線都是浸在河水裡的,她不知道河水的深淺。淌水是危險的,她可能會被淹死,她淹死了,胎兒也就淹死了。她的頭腦一片空白,隱隱聽見荷花巷裡有人在喊,快看那個孕婦,挺那麼大的肚子,還爬牆頭呢!那喊聲令她慌亂,如果再猶豫下去,又落一個供人參觀的下場,她一咬牙跳下了牆。她跌坐在布滿青苔的石埠上,又被台階上更茂密的青苔接應,帶她下滑,引領她撲向河水的懷抱。一切都很意外,一切都很順利,她聽見自己的身體像一節脫軌的車廂沿途顛簸,身體深處發出一陣尖利的嘶喊,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在嘶喊,還是她自己的靈魂在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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