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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有點髒,水面上漂浮著一層工業油污,它們在陽光下畫出一圈圈色彩斑斕的花紋。水上沒有路,她先向河中央慢慢地試探,走幾步,水已經沒到她的胸前,她放棄了橫渡河面去荷花巷的路線,退回來,貼著河邊的石埠和房基走。涼鞋不知什麼時候脫落了,河底的淤泥和垃圾咬著她的腳,有點黏,有點涼,更多的是疼痛。她懷疑自己在做噩夢,擰一下胳膊,疼,很疼,這不是噩夢,是真的,這是她人生中真實的一天,她必須從河水裡尋找最後的一條路。
她淌過裴老師家臨河的窗口,那窗子開著,裴老師的孫女正在窗邊寫作業,看見她的腦袋在窗下移動,那小女孩嚇得尖叫起來,有鬼,爺爺快來,河裡有個水鬼!她用手指壓住嘴唇,示意小女孩保持秘密。她在河水裡艱難地行走,並沒有人阻攔她,阻攔她的是蜷縮在駁岸牆根上的一片片垃圾。有一隻保險套令她噁心,似乎剛剛被人使用過,套口還拖曳著一絲黏液,它促狹地尾隨著她,提示她的歐洲之行犯下的某個過錯:我在人類生活里非常重要,你不善待我,便讓你付出慘痛的代價。她推水攆走了那隻保險套,咬緊牙關淌過十幾戶河邊的人家,總算看見了廢棄多年的石碼頭。兩台產自七十年代的固定式起重機,依然張開鋼鐵的長臂,守望著莫須有的駁船。從石碼頭上岸,那是她設想的逃跑路線之一。她探到了水下的石階,石階上長滿了青苔,走不上去,她只好慢慢地爬,爬到一半覺得碼頭上風聲鶴唳的,抬頭一看,已經有一堆人提前占據了碼頭。來了,白小姐來了!她聽見了男孩們的喊叫,柳娟從人堆里衝過來,手持一根長長的晾衣竿。柳娟用竿頭拍擊她周圍的水面,回去,回去,回到河裡去!柳娟天使般純潔的眼睛,現在只剩下憤怒的光芒,死仙女,臭仙女!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柳娟說,你算什麼仙女?你不知道你有多髒,回到河裡去,好好洗一洗!
她試圖去抓柳娟的竹竿,竹竿抽走了,沒有抓住。柳娟抱著晾衣竿,像抱著一支槍,嚴陣以待。碼頭的水泥地上灑滿初秋的陽光,幾個男孩躲在柳娟的身後打量她,發現她的身上沾滿爛泥和青苔,她的嘴唇上結了一層鬍鬚般的污垢,有人竊笑,有人陡然動了惻隱之心。有個男孩衝到岸邊對她喊,白小姐你真笨啊,你為什麼非要從這裡上岸?從裴老師家能上岸,從小鈴鐺家也能上岸,你趕緊回到河裡去,再找一條路線突圍吧。她對著那男孩笑了笑,想說什麼,但說不出話了。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樹街在拒絕她,整個世界在拒絕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她僵硬的手臂頹然垂下,膝蓋一松,水下的青苔順勢把她送回了水中。
她沒有掙扎。
她沒有抵抗河水的力量。
很奇怪,她仰面浮在河水之上了,以一堆垃圾的速度,或者以一條魚的姿態,順流而下。她帶著她的胎兒,順流而下。她不知道溺水是這麼美好的感覺,天空很藍,有幾朵棉絮狀的白雲。她看見了自己絳紫色的魂,一綹一綹散開的魂,一綹一綹絳紫色的魂,它們緩緩上升,與天上的白雲融合在一起。河水其實也很美好,水面上有一條寬鬆而柔軟的履帶,風的動力在推送這條履帶,推她順流而下。河兩岸的房屋富有節律地閃過,一扇窗,又一扇窗,一個人影,又一個人影。雜貨店破敗的石埠上,一盆被人遺棄的繡球花在怒放,半紅半綠的。有個老婦人把一條毛巾毯搭在臨河的窗台上晾曬,看見她在河裡漂,以為是游泳愛好者,大聲勸告她,這麼冷的水,這麼髒的水,別貪玩了,趕緊上岸吧。
水上的這條路,她走得很順暢,死神的手以水的形態托舉著她,不知為什麼,遲遲不肯放下。她順流而下,心裡想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時光了,很快,很快就要沉下去了,應該抓緊對這個世界說些什麼,但千言萬語,她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她的耳朵里始終充滿水的囈語,水的囈語重複著柳娟的聲音,洗一洗。洗一洗。她不接受柳娟的惡意,但她接受河水的訓誡,洗一洗。洗一洗吧。她安撫了自己,又用手蘸水,摁一下腹部,以河水安撫胎兒,孩子,好好洗一洗,我們洗一洗再死吧。她的手指感覺到了胎兒的暴動,非常粗魯,非常憤怒。她腹部每一寸緊繃的皮膚,都傳導了胎兒灼人的熱量。她絕望地預感到,孩子,她的孩子,不願在肚子裡陪伴一個蒙羞的母親了。河水的履帶漸漸減速,前面是善人橋,河面上突然出現一片圓拱形的陰影,河上這條寬闊的自由之路,終於被堵住了。善人橋下在施工,有幾個民工赤身站在河裡,打樁,抽水,壘沙包,他們在加固那座古老的石橋頹敗的橋身。
她依稀記得自己被幾個民工抬上岸,第一次看見了善人橋橋壁上殘破的石匾:善人橋。她記得自己的身體上橋,下橋,有一綹絳紫色的煙靄,跟著她上橋,下橋。煙靄那麼輕盈,她的身體卻如此沉重,她的身體,像一袋破碎的濕漉漉的沙包,她的孩子,要從沙包里鑽出來了。她還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保持了罕見的清醒,我願意死,是孩子不想死。她對民工們說,我的孩子不想死,我要早產了,麻煩你們把我送到婦產醫院去。
第51章 紅臉嬰兒
我們這個城市素來缺少新聞。關於紅臉嬰兒的誕生,晚報的社會新聞欄目,電視台的娛樂頻道,甚至街頭的一些地攤讀物都曾經作過報導。很多人在不同的媒體上見到過紅臉嬰兒的影像照片,正面反面,各一張,編輯們出於保護兒童的法律意識,對紅臉嬰兒的臉部進行了模糊化處理,打上了馬賽克。馬賽克往往給讀者觀眾造成一定程度的遺憾,同時也極易引發探究的熱情,秋天以來,幾乎整個城市的人們都急於知道紅臉嬰兒的臉到底有多紅,是火紅,紫紅,猩紅?或者僅僅是桃紅色,粉紅色?用時尚的話語來說,無圖無真相,大家因此只能想像真相。
必須承認,想像有時候是謠言的溫床。漸漸的,坊間謠言四起。最浪漫的謠言說紅臉嬰兒的母親去亞馬遜熱帶雨林旅遊,與一個印第安野人墜入情網,所謂紅臉,其實是混血的標誌,是一場跨國愛情的紀念。最務實的謠言說紅臉嬰兒的紅臉,不過是一塊大面積的胎記,別的嬰兒胎記點綴在屁股上,紅臉嬰兒的胎記,恰好均勻地鋪在臉上,如此而已。流傳最廣的謠言也最簡短,幾乎接近一個命名,它把紅臉嬰兒稱為恥嬰,羞恥的恥,嬰兒的嬰。恥嬰。這是綜合了香椿樹街居民對那個母親的不良印象,概括了母子間不可分割的榮辱關係,或許不算謠言,只是偏見,這偏見一針見血地告訴我們,紅臉嬰兒的紅臉,因為母親的羞恥而生。
婦產醫院的育嬰室里有個女護士,是網絡紅人,網名叫做我見過你的孩子。她為了追求粉絲們的點擊量,偷偷地從網際網路上上傳了很多紅臉嬰兒的私照。與媒體的尺度不同,年輕的女護士關注的是嬰兒紅色的臉,正好拾遺補缺,我們得以見到了早晨七點鐘的紅臉嬰兒,他的臉是鮮紅色的,類似玫瑰怒放的色彩。我們見到了中午十二點三十分的紅臉嬰兒,他的臉是火紅色的,比火苗還要熱烈。我們見到了傍晚時分的紅臉嬰兒,他的臉呈現猩紅色,巧妙地呼應窗外天邊的晚霞。我們甚至見到了夜裡的紅臉嬰兒,他的面孔像一塊小小的炭火,在黑暗中燃燒,放射透明的橘紅色光芒。我們看見了他的濃密捲曲的頭髮,還有碩大漂亮的耳朵,我們見到了嬰兒正常的奶油色的身體,甚至可愛的肚臍眼,但遺憾依然存在,我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為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照片上的紅臉嬰兒都在哭。哭,不是啼哭,是慟哭。不是早產兒常見的羸弱的啼哭,是老人般的悲愴的慟哭。紅臉嬰兒捏著拳頭慟哭,舉著手哭,仰著臉哭,側著身子哭,他總是閉著眼睛哭,看上去暴躁,而且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