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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好是保潤的一番直言,讓祖父清醒地認識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確實是沒有能力從骨灰盒裡鑽出來的,掛不掛照片,掛什麼照片,只能聽憑他們的孝心了。祖父對兒孫們的孝道毫無信心,思忖很久,有了個方案。他去裝裱店裡為最新的照片配了個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掛到了客堂里。因為預感到家人的反對,也因為擔心相框未來的命運,他還特意買了一瓶萬能膠,準備使用科學手段把相框永遠固定在牆板上。祖父踩著椅子做這些事,保潤是目擊者。對於祖父未雨綢繆的行動,保潤不支持,也不反對,為了嘉獎保潤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說明,今年這張拍得很好,我最滿意。反正我腦子裡那氣泡越來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翹辮子了,先掛好遺照,省得你們以後搞錯了。

    但可惜,萬能膠不是萬能的,要徹底粘結,需要漫長的時間和適宜的溫度,保潤的父親後來輕易地用水果刀鏟光了相框後面的萬能膠,而保潤的母親粟寶珍為此氣得渾身發抖。由於積怨已深,她對祖父的奚落聽起來是很刻毒的,你腦子裡哪兒是什麼氣泡?是一堆垃圾!你還以為自己是毛主席,永遠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訴你,別說你還活著,就是死了,你的遺照也不一定能上牆,客堂是一戶人家的臉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輩懷念,掛他照片幹什麼?不如騰出牆面,多貼一張漂亮的美人畫!

    祖父當時哭了。祖父把相框從地上撿起來,抱在懷裡往自己的房間走,我的遺照不配掛客堂?那我掛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髒你們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門,在門背後大聲宣布,我的遺照我自己看,你們以後誰也別進我的房間了。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保潤都會去一次鴻雁照相館,去跑腿,取祖父的遺照。

    祖父永遠是蒼老的,今年的蒼老,不過是重複著去年的蒼老。保潤從來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場禍端。那次他騎車從照相館回家,半路上進了一家雜貨店,替母親買一包紅糖。他隨手在口袋裡掏錢,帶出照相館的小紙袋,裡面的照片掉出來了。不是祖父。照相館的店員竟然犯了最忌諱的錯誤。一個少女的兩寸黑白照片,無辜地展示在雜貨店骯髒的地面上。是一個大眼睛的少女,圓臉,薄唇,扎了個刷子般的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著嘴角。看起來,她似乎預知了照片的命運,正用一種憤憤的譴責性的目光,怒視著這個世界,包括保潤。

    保潤原諒照相館的失誤,又驚訝於這失誤的對仗與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變換成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這樣的變換,說不清是一次祝福,還是一個詛咒。保潤蹲在地上端詳那張照片,先是覺得好笑,後來便有點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鴻雁照相館。在照相館的門外,他掏出那個小紙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陽光照耀著那個無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術精簡成小小的一塊,微微泛出黃金般的色澤。他不認為她有那麼美麗,但她對鏡頭流露的憤怒顯得蹊蹺而神秘,正是這絲憤怒,讓保潤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近。他不捨得了,不捨得把她交出去,不捨得把這一小片精緻的憤怒交出去。是一瞬間的決定,小紙袋裡三張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張,悄悄塞進了自己的錢包。

    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修正的,保潤沒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這是一個意外的春天。意外從照片開始,結局卻混沌不明。保潤秘密地收穫了一個無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鴻雁照相館弄丟了。

    紙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潤,後來冷靜下來,分清了主要責任和次要責任,他親自去鴻雁照相館討要說法。為了安撫這個古怪的老人,鴻雁照相館許諾為祖父提供終生免費拍攝機會,自以為這樣的補償尚屬公平,祖父卻流出了辛酸的淚水,他對姚師傅說,我哪兒還有什麼終生?活不了幾天的人,趁我現在活著,你們抓緊時間,多給我拍幾張吧。

    姚師傅給他補拍了三張照片。鎂光燈第三次閃光的時候,聲音格外地響亮,祖父突然驚叫了一聲,破了!姚師傅沒聽清他在叫什麼,只看見老人抱著腦袋,身體在凳子上痛苦地搖擺。破了!祖父滿眼是淚,驚恐地瞪著姚師傅,破了,我腦袋裡的氣泡破了,你看見那股青煙了嗎?我的魂飛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腦袋空了,都空了!

    第2章 魂

    祖父丟魂的新聞轟動了香椿樹街。

    我們在街上遇見祖父,都下意識地注意他的腦袋。如果說我們的腦袋是一塊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腦袋便是一片劫後的荒野,滿目瘡痍。他的白髮如亂草,似乎被霜雪覆蓋,原來飽滿的後腦勺是空癟的,隱隱可見一個鋸齒形的疤痕,形狀怪異,聽說是以前被紅衛兵用皮鞋跟砸出來的,那個疤痕潛伏多年,或許就是祖父魂靈出逃的出口。讓我們順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頸,那裡原先有一條暗紅色的溝塹,是上吊繩子留下的紀念,現在隨著年紀增大,鬆弛的皮膚耷拉下來,形成幾圈肉箍,也有人懷疑,祖父的魂不是飛走的,是碎了,順著那幾圈肉箍淌走了。

    誰也沒見過人的魂。祖父自稱他的魂丟了,怎麼證明他以前有魂,又怎麼證明他現在沒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飛到哪兒去了呢?大多數香椿樹街居民沒什麼文化,習慣性地把魂靈想像成一股煙,有人在街邊為煤爐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煙,心裡會咯噔一下,煙,魂,祖父的腦袋!他們不免會把煤爐想像成祖父的腦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爐上裊裊飄散的青煙。也有幾個知識分子,具備了一些宗教知識和文化修養,他們堅持認為魂靈是一束光,不是什麼青煙,那束光是神聖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聖人英雄才值得擁有,祖父不配,知識分子們還算仁慈,誰也沒有去向祖父親口宣布這個殘酷的結論,你沒有魂,你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們對魂靈一說很入迷,因為缺乏常識,又想像力泛濫,往往從飛禽走獸蚊蠅昆蟲或者妖魔鬼怪中尋求魂靈的替身。理髮店老嚴的小孫子有一天捧了一張塗鴉給祖父,畫的是一個長了犄角的彩色骷髏頭。小男孩說,爺爺你別傷心了,這是你的魂靈,我找到了,還給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愛,長犄角的骷髏頭作為一顆魂靈的替身,顯得威風凜凜,祖父並沒有動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就討厭了,他曾經用筷子夾著一隻死蝙蝠追著祖父,邊跑邊說,爺爺爺爺,這是你的魂靈,我爬到瑞光塔上給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給我兩塊錢,很便宜,是辛苦錢。

    一個丟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丟失尊嚴。那麼多香椿樹街的老人中,紹興奶奶最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來安慰祖父,告訴他丟魂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原來紹興奶奶小時候在鄉下也丟過魂,丟得也蹊蹺,她好好地坐在屋後的茅缸上解手,腳掌上被什麼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條紅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頭也是紅色的。她一下掉進了茅缸里,爬出來就丟了魂。紹興奶奶說她丟魂以後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樹邊去,否則情願憋著。鄰村有個神漢過來指點她爹娘,說你們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閨女的魂,不過是來提個醒,你家墳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墳里的祖宗沒得吃沒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樹旁邊遊蕩呢,你家再這麼冷落祖宗,以後不是你閨女一個人丟魂,你們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樹,不見松樹誰也解不了手。她爹娘聽了神漢的計策,牽著家裡的所有兒女和牲畜跑到祖墳上,殺雞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願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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