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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生氣。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總會,干起老本行了。已經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幹什麼?他擅長的種種聯想都是不潔的、色情的。年輕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風月場上人各有志,但墮落總是雷同的,不過是一條狹窄黑暗的隧道,從無辜的肉體進去,從無辜的肉體出來。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個黃昏。一個被詛咒的黃昏,一個墮落的黃昏,因為詛咒的嘴唇已經合攏,墮落的痕跡已經沖刷乾淨,關於兩個肉體的細節,他只記得自己這一邊了。他竭力回憶那個少女的肉體,記憶竟然非常模糊,只記得樹林裡的夕陽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瓏的窪地,淺淺的,金燦燦的。他的欲望是金燦燦的稻浪,在這一小片窪地里快樂地歌唱。他記得自己金燦燦的欲望,記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陰沉沉的。他去廢品收購站牽馬,發現後院的大鐵門虛掩著,一堆新鮮的馬糞散落在門外,他驚呼了一聲不好,推開大鐵門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獨地豎立在院子中央,鐵鍋里還留著昨天的萵筍和捲心菜,白馬不見了。他嚇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鐵管奔進收購站店堂,一路大叫著,馬,馬,我的馬呢?小拐剛剛上班,正蹲在地上綑紮一堆紙箱板,他驚恐地看著柳生手裡的鐵管,竭力表明他的無辜,別瞪著我啊,我以為是你騎走了。小拐說,你拿著鐵管要夯誰?不關我什麼事,昨天是你自己關的門。柳生怒吼道,是我關的門,我問你是誰開的門,馬沒有手,它自己會開門逃走嗎?小拐搶下他手裡的鐵管,扔在廢舊金屬堆里,我怎麼可能給馬開門?肯定是誰夜裡翻牆進來了,誰讓你到處吹牛了?你說那馬價值三十萬,不是給小偷做嚮導嗎?小拐委屈地說,你怎麼還瞪著我啊?要是不相信我,你馬上去報警!

    他回到收購站後院,細細地察看了現場,看了也是白看,大磅秤上留著半截繩子,地上有馬蹄印,那印子從泥地上拖曳到大街,最終被大街上的柏油水泥所吞噬,什麼也看不見了。

    有人看見過那匹白馬。

    白馬在清晨的香椿樹街上奔跑,驚動了沿街的菜市,曾經有人想去拖拽馬轡頭與韁繩,都沒成功。那匹馬穿行於街市,旁若無人。炸油條的小癩子告訴柳生,白馬喜歡火苗,在他的火爐子前停留過至少五分鐘,他不知道馬的心思,扔了根老油條給它,馬不吃油條,跑了。有個賣豌豆苗的女菜販告訴柳生,白馬跑過她的攤位時停了下來,把馬脖子伸進了菜筐,豌豆苗很貴,女菜販不捨得讓馬吃,拉拽了一下菜筐,馬就跑了,女菜販向柳生誇讚道,你那馬懂事啊,比人強,有人買半斤豌豆苗,順手要抓一大把呢。

    柳生找馬,找了整整一個上午。相對來說,一匹失蹤的馬比一個失蹤的人要醒目許多,馬是向市區方向跑的,他沿途呼喊馬的名字,勝利,勝利!聽起來像是一個人的遊行示威,但沒有人嘲笑他,大家都聽說柳生丟了一匹馬,那匹馬價值三十萬。從婦產醫院上夜班回來的胖阿姨給他提供了最初的線索,說白馬曾經出現在人民街和改革路的十字路口,它在花壇邊徘徊,馬轡頭上不知被誰掛了一條粉紅色的絲巾,胖阿姨還說那馬很討人喜歡,路人們只要向它揮動絲巾,粉的也行,紅的也行,花的也行,它一律抬起前蹄,不停地給人們作揖。公交車司機老徐說白馬就在他的十一路汽車前碎步前行,他按喇叭趕馬,那馬對不文明的喇叭聲似乎有所牴觸,故意不給汽車讓路,步點悠閒而均勻,司機和乘客只好耐著性子,在馬路上慢慢地蝸行,直到十一路抵達春風街的站點,公共汽車與白馬才分道揚鑣。老徐提供的信息提醒了柳生,春風街離桃樹街很近,他一拍腦袋說,我怎麼那麼笨?勝利認識路的,我知道它去哪兒了!

    柳生錯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等他尋到桃樹街上,已經是中午時分了。遠遠的,他看見一輛白色的急救車停在遊戲廳的門口,車邊擠了一群人,腦袋高低錯落,都朝向馬戲團的夾弄張望著。他跑過去,聽見人們談論的不是馬,而是死亡的方法。兩個從遊戲廳出來的男孩,一直在高聲爭論,一個說,是安眠藥,三瓶!另一個說,什麼安眠藥,是割腕,割到了靜脈,我看見血了!那個做絲綢生意的小老闆也在人群里,他對兩個男孩說,吵什麼?你們說的都不全面,安眠藥他吃了,靜脈他也割了,你們以後要是活膩了,記得要像他這麼幹,要死就死個痛快。

    柳生沒來得及打聽什麼,馬戲團幽暗的門洞亮了,裡面外面響起一片吆喝聲,幾個白大褂抬著擔架從門裡出來了。他看見瞿鷹的半張臉露出白色的罩單,像一輪蒼白的月亮,他頭上的馬尾散開了,一綹捲髮垂在他尖削的額角上,隨著擔架的顛簸,微微顫動。瞿鷹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氣,混雜了一絲甜腥味。柳生注意到擔架上有血滴落,血像雨珠一樣緩緩地灑下來,一沾地,那些血滴就變黑了。他打了個寒噤,嘴裡下意識地咕噥了一聲,怎麼回事?旁邊有人說,怎麼回事?活不下去,輕生了麼。他退到人群外面,張大嘴呼呼地吐出幾口氣,說,我操。好死不如賴活,這道理都不懂?

    急救車呼嘯起來,很快駛離了桃樹街。馬戲團門口的人群漸次散去。男孩們跑回了遊戲廳,賣絲綢的老闆站到店門口,用一根火柴剔著牙,他對柳生說,小瞿是有名的馴馬師啊,一表人才,以前很風光啊的,很多女孩迷他,等在馬戲團門口要簽名。柳生說,有什麼用?他有名,女孩子才迷他,他混慘了,還有誰理他?老闆說,不光是女孩子,很多中央領導省里領導,還有外賓,都跟他合過影。柳生說,合個影有什麼屁用?一轉臉誰也不認識誰了。那老闆說,他以前手頭很闊的,買東西都不還價,上個月還在我這兒買了一堆禮品,花了好幾千。柳生說,他闊過?闊過李嘉誠了?闊過比爾蓋茨了?幾千塊算什麼?上個月有幾千塊,這個月還不是家破人亡了?那老闆將柳生引為知己,不停地點頭,這位老闆是過來人,說得對,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想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馬上關了店門去加州海灘,洗溫泉,做按摩,做足療,來個豪華套餐!老闆你去不去加州海灘?我們做伴一起去,可以免一張門票。

    柳生的心思在馬身上,敷衍幾句,便開始打聽白馬勝利的蹤跡。那老闆認識白馬勝利,說他早晨來開店門,看見勝利站在馬戲團門口,渾身都是灰塵,不停地用馬嘴拱門。門房龔阿姨被驚動了,出來牽了馬,去找瞿鷹,瞿鷹已經叫不醒了。那老闆感嘆說,勝利是一匹神馬呀,它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為什麼今天回來?是來給瞿鷹送終的!瞿鷹交過那麼多女朋友,誰來了?都跑了。只有馬來了,還是馬好,馬比人有情義啊。

    馬戲團的那扇側門還開著,白馬勝利應該在裡面。柳生的一條腿跨過了門檻,另一隻腳不知為什麼往後縮,僵在門外了。門內是一個人的死亡現場,似乎也是某些人的犯罪現場。他有點怕,又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麼,正扶著門框進退兩難,馬戲團院子裡響起了熟悉的馬蹄聲。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勝利,他看見了他的馬。門房龔阿姨牽著馬出來了。她肩上斜挎著一個大布包,眼睛裡滿含淚水,一邊走一邊低泣。柳生迎上去說,阿姨,你要把勝利帶哪兒去?龔阿姨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乾了眼淚,牽到肖書記那裡去,昨天瞿鷹送走的曙光,前天送走的英雄,今天瞿鷹人就不在了,只好我去送勝利了。柳生說,為什麼要送到肖書記那裡去?她說,肖書記吩咐的,馬是國有資產,不是瞿鷹的私人財產,誰要買勝利,要跟肖書記去談價錢,談出了好價錢,我們才拿得到全額工資。柳生一把搶過韁繩,說,勝利已經抵債了,勝利是自己跑回來的,阿姨你忘了嗎,勝利是我的了?龔阿姨抬起淚眼打量著柳生,突然揚手在柳生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們這些黑社會,瞿鷹是讓你們害死的啊,一條人命都搭給你們了,還不夠?還要來搶我們的馬?柳生抓緊馬韁不鬆手,阿姨你不要亂說,誰是黑社會?我不過是替朋友要債的,沒有這匹馬,朋友那邊交代不了。龔阿姨說,我不管你的朋友,我不管你是黑社會還是討債鬼,我問你,你還是不是人?說,是不是人?柳生被她問得一愣,當然是人,你看不出來嗎?龔阿姨激憤地叫起來,是人都有良心,你有良心嗎?你有良心就別來跟我搶這匹馬,看看那匹馬,好好看看,馬身上都是血,都是瞿鷹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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