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頁
她回了下頭,嘴裡嘟囔一聲,老不死的。她橫過街道,到冷飲店裡買了一支雪糕,舉在手上耐心地吮著,扭著腰肢向前走,涼鞋一路咔嗒咔嗒地響,很快到了保潤家門口。她倚到門上,向老孫做了一個表演性的手勢,謎底現在揭曉。她說,掃帚星下凡到這戶人家來了。老孫茫然,說,這不是保潤家嗎?她徑直開門進了屋,邊走邊說,過去是他家,現在是我家了,我的房子我做主,老師傅你別在那兒翻眼睛了,沒事的,趕緊動手換鎖吧。
隔壁藥店的馬師母端著一隻飯盒走出來了,老孫朝屋裡努努嘴,悄聲問馬師母,這姑娘,不是保潤的新媳婦?馬師母的臉上露出了神秘莫測的表情,不是,不是,這個姑娘很複雜的。老孫說,我也覺得有點複雜,你給我出個主意,這鎖給不給她換?馬師母迴避了老孫的請求,急於陳述事情的複雜性,老孫你猜啊,你猜她是誰,打死你也不相信的。沒等到老孫啟動他的頭腦,馬師母迫不及待地湊到了他的耳邊,你還記得柳生和保潤當年犯的案子嗎?我也是剛剛聽邵蘭英說的,她就是水塔里那個女孩,就是那個仙女啊!馬師母拍著膝蓋說,你能猜到嗎,這三個前世冤家,現在混到一起去囉!
第45章 門外
午睡的時候,門外人聲鼎沸。最初她以為是鄰居拌嘴,不願起來,等到那嘈雜聲越來越響,她料到自己脫不了干係,爬下床憑窗俯瞰,看見一堆人已經堵住了她的門口。一堆人擠在她的門口吵吵嚷嚷,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個枯槁乾癟的老人。
祖父回來了。
大多數人熱衷於打聽那隻手電筒的下落,關心祖父還有沒有返魂的希望,也有人替祖父發表高見,說這些年來香椿樹街死了那麼多健康的老人,只有祖父成了一棵不老松,說明什麼問題?說明丟魂可以長壽,丟魂說不定就是最好的養生之道,還有什麼必要去找一隻手電筒呢?還有什麼必要強求返魂呢?人們針對祖父頑強的生命現象,各抒己見,祖父只是不停地搖頭,神情悽苦。有人從家裡拿了一瓣西瓜給他,祖父貪婪地啃著西瓜,臉上染了些紅色的瓜汁,他身上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隱隱可見藍白色的條紋,還有胸口一彎紅色的月牙,那是井亭醫院的徽標。她絕望地俯視著祖父的身影,嘴裡不禁抱怨起保潤來,又沒捆!自己的爺爺都捆不住,你有什麼用?
後來,外面的人群開始敲門了。
白小姐快開開門,保潤他爺爺要進來!
看在人家那把年紀的分上,你就行行好,讓他進來坐一下,他腦子有病,腿腳不便,找回家來不容易呀!
白小姐,你不要這麼冷酷,這不是你的家,這是他的家,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家產啊,人家魂不在身上,很可憐的,你開門讓他進來看一下,坐一會兒,你會死嗎?
她的漠然,點燃了街坊鄰居胸中正義的烈火。所有人都可憐祖父,都想幫祖父一把,有人開始向樓上的小窗投擲石子,有人乾脆撞門了,一邊撞,一邊發出最後的通牒,白小姐,你不仁我們不義,知道你才換的門鎖,你要再不開門,門鎖撞壞了,我們不賠。
她在樓梯口徘徊,聽著門鎖發出尖利的撞擊聲,腦子一熱,抓過桌上的錢包衝到了門口,以為我稀罕住這房子呢?進來,老頭進來,你們大家都進來!她打開門說,我走,這爛房子,還給你們!
她側身穿越人堆,昂首挺胸,以一種倨傲的姿態離開保潤的家。後面的人群沉寂了一下,很快響起歡呼聲。祖父回來了,她被驅逐了,她被一條街道驅逐了。走了一段路,她回頭一看,家門口的人群疏散有致,有人進去了,有人出來了,不知是誰家的一條大黃狗,正歡樂地跳進她的家門。她能想像人們在參觀她的廚房,床鋪,鞋,內衣,CD機。她能想像他們在研究她的所有物品,盡情地捕捉她私生活中不為人知的信息。但是,仙女作為她的名字,已經在香椿樹街上流傳,她還有什麼需要掩藏呢?除了腹中的孩子,她一無所有。她並沒有太多的不安,心裡憤憤地想,看吧看吧,隨你們看,這麼貧賤的生活,就向更貧賤的人們開放吧。
走到善人橋橋堍,她腿腳有點累了,坐在橋欄上給柳生打電話。柳生耐心地聽她痛罵自己,不以為意,還勉勵她說,你大風大浪都見過的人,還怕一個瘋老頭嗎?你要堅強,忍一忍,我們馬上就去給你清場。她又氣惱,又自憐,差點哭出來了,但善人橋下人來人往的,實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她想不出什麼調節情緒的良方,就用手機掩著半邊臉,看烏黑的河水從橋洞下流過。烏黑的河水令她聯想起一些溺死者慘白的屍體,她有點反胃,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封未完成的遺書:我恨死了這個世界,我恨死了這個世界上的人。要是往下寫,該再寫些什麼呢?她頭腦一片空白。她知道為什麼自己的頭腦一片空白,因為她不想死。如何對付這個世界,如何對付這個世界上的人,除了恨,她並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橋上下來一對年輕夫婦,手攙著手,女的是孕婦,步態緩慢而幸福,大概快要臨盆了,肚子已經狀如山峰。她盯著孕婦的肚子,對方也在研究她的腹部,兩個人目光相撞,她先紅了臉。遇見別的孕婦,她總是感到害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孕婦已經走過去了,又朝她回眸一笑,你有五個月了吧?有沒有做過B超?現在做,可以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了。她搖搖頭,表示缺乏與陌生人討論嬰孩的興趣,孕婦沒再說什麼,旁邊的男人用自豪而響亮的聲音說,我老婆懷的是兒子!
她低聲咕噥了一句,神經病。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一時悵悵然的。她懷的是什麼?兒子。女兒。都是龐先生的。她的母性,至今若有若無,有時候類似愛意,有時候類似好奇,更多的時候是某種深深的恐懼。她能不能做一個母親?她憑什麼做一個母親?想想她失敗的生活都源於各種錯誤的賭注,千錯萬錯,也許都不及這一次更愚蠢,除了一筆錢,這個巨大的賭注還能贏取什麼?她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腹部,突然說,算了,不要你了!那惡狠狠的聲音在善人橋上迴蕩,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她的恨,其實遠未波及無辜的胎兒,如此粗暴地威脅胎兒,讓她有點自責。她想起馬師母探測胎兒的手勢,便豎起一根手指對準了自己的腹部,左邊摁一下,右邊摁一下,試著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向胎兒攤牌。孩子,你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你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是他的,我不要。她說,孩子,你做誰的孩子不好,怎麼非要鑽我肚子裡來?不怪我無情,怪你自己太笨了,對不起,我不做你的媽媽,你找別人做你媽媽去吧。
她從善人橋下來,攔到了一輛計程車,徑直去了婦產醫院。
婦產醫院永遠是孕婦的世界,她這個孕婦與眾不同,擠在裡面東張西望,顯得鬼鬼祟祟的。護士以為她要做圍產期檢查,指導她該去的路線,她說,我不檢查,隨便看看。她在手術間門口轉悠了一會兒,忽然掀開帘子要進去,被護士一把拽住了。她說,裡面現在不是空著嗎,我要做引產啊。護士見怪不怪,掃一眼她的腹部,皺著眉頭問,跟丈夫吵架了?吵架也不能拿胎兒撒氣,丈夫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嗎?她隨口說,孩子又不值錢,我丈夫無所謂的,他在外國工作,在巴黎呢。她無意中冒犯了所有母親的心,孕婦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朝她射來,帶有圍剿的性質,像是注視一個不可饒恕的妖魔。那護士一定也是做了母親的,問她,孩子不值錢,什麼才值錢?她一時答不上來,那護士的臉已經黑下來,話也說得陰陽怪氣了,你丈夫在巴黎?巴黎不遠麼,讓他飛回來,引產手術會死人,死了人我們不負責,要親屬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