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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是時裝店的馬師母闖進了排練隊伍,她心急火燎地撥開人群,對著粟寶珍大叫道,保潤他媽,你怎麼還坐在這裡看熱鬧?快去看看保潤他爸,不好啦!粟寶珍愣了一下,我在這兒歇口氣,你別嚇唬我,他怎麼不好了?馬師母說,我哪兒忍心嚇唬你?你們家門上不是有三把鎖嗎?保潤他爸開了兩把鎖,第三把鑰匙找不到了,我聽著他晃那把鎖,晃著晃著,罵著罵著,一頭就栽倒在門口了,眼珠子又爆出來了,嘴裡在吐白沫,怕是又中風了!

    排練這次是自動終止了,大家目送粟寶珍倉惶而去,都說保潤家流年不利,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劫連著一劫,真的可憐了。旁邊的邵蘭英認可眾人的憐憫之心,但她適時地補充了一句,說,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她說得莫測高深,別人便都急於聽她的看法,可憐與可恨到底是什麼關係。邵蘭英說,我也沒什麼理論,反正我們老百姓的日子都一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家人怎麼教育孩子的,又是怎麼對待老人的?你們街坊鄰居不都看在眼裡?老天也看在眼裡,人在做,天在看啊。我也不怕誰給她傳話,我就是這個觀點,她怪不了誰,都是報應。邵蘭英說到這裡,手指翹起來朝天上一指,要怪就怪老天爺去,這戶人家,一定是遭天譴了。

    眾人聽得心驚,抬頭仰望天空,香椿樹街的天空一片湛藍。神靈也許躲在一片白雲後面,也許藏在一束日光里,但是這條街上有那麼多可憐的老人,有那麼多不孝的子孫,神靈如果主持正義,很多人家都會遭到報應,為什麼獨獨選中了保潤一家呢?對此,眾人都感到茫然。誰該是遭報應的人?每個人心目中其實都有一份名單,只是礙於人情世故,大家不便宣布罷了。

    聽說保潤的父親是二次中風。稍具醫學知識的人都清楚,一次中風導致腿腳不便,二次中風非常危險,多半危及生命。有人不理解三把鎖的事情,說他們家又不是什麼萬元戶,門上為什麼要掛三把鎖?也有人冷靜分析,說丟了第三把鑰匙,應該是次要原因,保潤的父親一定是受到了更強烈的刺激,也許馬師母沒有把門上孩子的塗鴉擦乾淨。誰看見了不生氣?當然,種種猜測無從驗證,驗證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聽說保潤的父親在醫院急救室里躺了五天五夜。搶救的效果很不理想,醫生吩咐粟寶珍準備後事。粟寶珍去買了兩套壽衣,一套是丈夫的,一套是她自己的,她把兩套壽衣都堆放在丈夫的枕邊。粟寶珍拍著壽衣,與昏迷中的丈夫交流。她說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小算盤,想一死了之?想把這個爛攤子扔給我一個人收拾?你休想。你能死,難道我就不能死?我告訴你,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壽衣準備了兩套,要不穿都不穿,要穿我們都穿,你敢蹬腿我就敢上吊,你一蹬腿我就替你穿壽衣,穿好你的就穿我的,我要是比你多活十分鐘,我就不算人,我們要去一起去,那一老一小,隨他們去!

    聽說是粟寶珍的絕望威懾了昏迷不醒的丈夫,他不敢死。到了第六天早晨,他蹬了一下腿,只蹬了左腿,蹬得很輕,到了第六天的深夜,他的左手又動了一下,正好按住了壽衣,一根手指慢慢地翹起來,似乎在央求妻子,別激動,有事慢慢商量。到了第七天,保潤的父親甦醒過來,粟寶珍破涕而笑,但是醫生勸她不要高興得太早,說病人的性命雖然勉強保住,但是人已經成了一具空皮囊,很脆很薄,一碰就碎,以後是你們家屬要小心了,時時刻刻,必須小心看護。

    鄰居們去醫院探視,病人說話嗚魯嗚魯的,誰也不懂,只有粟寶珍可以翻譯他的語言,她說,自己這副可憐樣子,還要教育你們呢,他說了,一個家庭要太太平平,第一要孝順老人,第二要管好子女。鄰居們都點頭,認為他透露的是經驗之談,頭腦還是清醒的。保潤的父親又繼續嗚嚕嗚嚕,表情越來越激動,粟寶珍卻不肯翻譯了,不僅拒絕翻譯,還哭起來了。鄰居們猜到了病人嗚嚕什麼,都去勸粟寶珍,夫妻間總要拌嘴的,何況你們心情不好,不翻譯就不翻譯吧。粟寶珍抹一抹眼淚,咬牙說,翻就翻,翻了讓你們評評理,他在怪我呢,怪我不孝順他爹,怪我寵壞了保潤,怪我貪圖錢財,你們大家評評有沒有這個道理?他不怪他爹這個害人精,不怪他兒子不爭氣,不怪他自己沒本事,一盆髒水,都潑到我頭上來了。

    清晨或者夜晚,人們偶爾會在大街上遇見粟寶珍,她形容枯槁,眼神渙散,似乎接受了命運賦予的所有不幸,認輸了。很多人同情她,說要評選天下最苦的女人,非粟寶珍莫屬,想想都累死了,家裡三個男人,一個犯人,一個病人,還有一個瘋子,都要靠她一個婦道人家。粟寶珍的大苦大難,別人難以分擔,也只能用言語關心一下。有人看見她在橋頭的乾果攤子買核桃,小心翼翼地與她搭話,保潤他媽,核桃買給誰吃,買給老的還是小的?她紅著眼圈,嘆了口氣說,自己吃的,醫生讓我吃點核桃補腦子,我腦子裡每天轟隆隆地響,聽說精神病人發病前腦子裡都這麼轟隆隆響,再這麼響下去,我也要進井亭醫院了。別人馬上寬慰她說,不會的不會的,我也經常頭痛,痛得噝噝地響,那我不是也要進井亭醫院麼?粟寶珍說,你頭痛,我頭痛,痛得不一樣。我遲早要垮的,拖一天是一天,晚一天好一天,我要是垮了,我倒輕鬆了,就是好端端一個家沒了,想想都不甘心。

    她那個家還留有一縷人煙,但已經傾頹了一大半,搖搖欲墜了。有一天法院派人來送傳票,敲門無人,馬師母從店裡熱情地跑出去,一看是傳票,嫌那個牛皮紙信封不吉利,不肯代收了。她幫著人家把傳票從門縫裡塞進去,聽見那人嘴裡吔地一聲,這是不是一棵莧菜?馬師母一低頭,發現保潤家的門檻下面果然長出了一棵莧菜,高高大大,碧綠碧綠的,葉片上還滾動著一顆莫名其妙的水珠。

    第19章 回家

    有一天早晨,馬師母和兒媳婦去開店門,發現店裡出了事。

    店堂內湧出一股污濁的怪味,模特兒都衣冠不整,歪歪斜斜擠在一個角落裡。他們一眼看見收銀台上睡著個老頭,嘴裡打著響亮的呼嚕。老頭的身上蓋了兩件呢子大衣,腳上搭了一件羊毛衫,腦袋下枕著一個繡花靠墊,都是店裡的貨品,櫃檯下面還放著一雙老式的布鞋,布鞋邊擺著一隻老式的搪瓷夜壺,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們認出來,那是祖父,久違的祖父回來了。

    婆媳倆此起彼伏地驚叫著,仔細一看,店堂與保潤家竟然打通了,原本封死的一道暗門被鑿開了一個大洞,從時裝店這一側探頭出去,可以看見保潤家的家具雜物了。兒媳婦嚇得跑出了店堂,馬師母又氣又急,對著那個洞口大叫起來,保潤他媽快來,你快來看看吧,這算怎麼一齣戲,噁心死人啦。洞口那邊沒有回應。保潤的母親一定留宿醫院了。馬師母的叫嚷只驚動了一隻老鼠,那老鼠身形碩大,它從廚房竄出來,鑽到碗櫥下面去了。

    祖父聞聲坐了起來,他的頭髮長得像個野人,眼窩深陷,眼角上沾滿了眼屎,木然地瞪著馬師母,你是誰?你不是馬家的媳婦嗎,跑到我房間裡幹什麼?兩件呢子大衣從祖父身上慢慢塌落,祖父出逃者的身份也得以清晰地鑑定,他還穿著井亭醫院的藍白條睡衣,手腕上拴著一個紅色的號牌,9—17。有一股又酸又餿的怪味從祖父身上散開來,悠悠地蕩漾在店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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