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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泉水瓶蓋擰開了,那顆小小的藥片已經捏在手上了,他隱隱地覺得不安,不知是對藥品不放心,還是對這個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對自己不放心,他把藥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動作,問,老闆你吃什麼藥?他開了個無趣的玩笑,速效救心丸,遇到你這樣的仙女,我的心臟受不了。然後暗室外面響起了嘈雜的聲音,樓梯上有人噔噔地奔走,他嚇了一跳,誰來了?公安嗎?姑娘貼著暗門聽了聽,示意他放輕鬆,不是公安,是你爺爺,你肯定沒綁緊他,他找到樓上來了。他貼到暗門上聽,聽見祖父高聲喊著他的名字,他皺起眉頭嘀咕,綁得很仔細啊,那麼緊的繩結,他怎麼鬆開的?鏡子外面傳來了老闆娘尖利的叫嚷,椅子,小心椅子!今天真是撞了鬼,老爺爺你別到處亂跑,摔了跟斗我要負責的!老爺爺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那個男孩在外面開心地大笑,替祖父回答道,肯定是從雜技團來的,身懷絕技,你看這老頭子,綁著把椅子還能上樓呢。
他一下興味索然,在姑娘身上胡亂地抓了幾把,穿好衣服走出了密室。外面的祖父已經急得滿頭大汗,那把椅子還綁在他的背上,但是方向竟然被調整過來了,祖父與椅子背靠背,看上去像一對蒼老的連體兄弟。柳生在火頭上,粗暴地拽住那把椅子,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厲聲數落祖父,你好大的本事,綁著椅子還能亂跑?哪天把你綁在汽車上,看你能不能背著汽車跑?我算是服了你,以後再帶你出來,我就是國際大傻逼。
外面天色已經昏暗,門口的燈箱放射出粉紅色的光,鮮艷得令人心慌。他拉著祖父的手,回頭朝店堂一看,那姑娘站在樓梯上,已經磕起了瓜子,臉上表情漠然。倒是那個男孩跟出來,悄悄塞給柳生一張粉紅色的名片。大哥,歡迎下次光臨。男孩賠著笑臉說,大哥要是過來不方便,可以電話預約,我們提供上門服務。
第24章 公關小姐
柳生搜羅了很多娛樂場所的名片,大多是女孩子給他的,設計花里胡哨,灑過香水,那類名片都被他放進一隻鐵盒子,藏在麵包車的儲物櫃裡。白小姐的那張名片,他一直放在錢包里。它來得有點特殊,是他從喬院長辦公桌的玻璃台版下偷偷抽出來的。偷名片不算偷,他需要那張名片。它帶有法國香水味,米黃色的底板鑲嵌著金絲銀絲,文字是中英文對照:鄭氏國際投資貿易公司。公關部經理。名片右上角有一個女人剪影,長睫毛,高鼻樑,清湯掛麵式的頭髮,是經過藝術加工的白小姐。模模糊糊的美麗,低調的性感,有效地渲染了名片主人神秘的魅力。
他試過自己的膽量,打她的手機,號碼撥到最後一個數字,他放棄了。其實根本沒想好,要對她說些什麼,其實他根本不清楚,他對她複雜的情意中,哪些是歉意,哪些是謝意,哪些出於好奇,哪些出於情慾,還有哪些,是不可表達的柔情蜜意。
誰都承認白小姐是美女。從井亭醫院到全世界,到處都是美女的舞台,美女走到哪裡,人們的目光便跟到哪裡。美女的履歷,有的寫在她的眼神里,有的鎖在秘密的抽屜里,議論與猜測,是那抽屜唯一的鑰匙。柳生聽到過井亭醫院的人們議論白小姐的來路,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稱,白小姐就是世紀夜總會那個草裙女王,亦歌亦舞,妖魅奔放,號稱世紀夜總會的當家歌手。這來路可信,鄭老闆出沒娛樂場多年,從夜總會挖人,可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那麼夜總會之前呢?之前她是幹什麼的?又有人打聽到白小姐曾經在深圳生活多年,做過一個香港商人的二奶,是著名的二奶村里最年輕的二奶,香港商人後來又包了三奶,三奶比她還年輕,她一氣之下離開了深圳。這樣的履歷聽起來有點不堪,但是依然可信,那麼,做二奶以前呢?白小姐做二奶以前是幹什麼的?一時無人知道,但是有人猜測,猜測之後犀利地斷言,以前以後都差不多,這樣的女孩子肯做什么正經職業?靠臉蛋吃飯,靠身體吃飯,以前肯定是個三陪小姐吧。
聽別人談論白小姐的過去,談得越深,柳生的心跳得越是厲害。以前呢?再以前呢?井亭醫院人來人去,當年的水塔事件,相信已經被人淡忘了,即使有人記起那件事,涉及的罪惡,也不一定歸他。但他總是謹慎地保持沉默,以防別人旁敲側擊,引蛇出洞。除了沉默,沒有更好的方法掩飾他內心的風暴了。
她在井亭醫院出沒,通常是坐一輛檸檬色的小車直抵一號樓,柳生並不容易遇見她。他們之間本該互相迴避,這是兩個成年人必須遵守的默契。但更多的時候,這份默契不僅給他帶來安寧,也給他帶來了某種莫名的失落。他發現自己放不下她,他在懷念她。她的少女時代留給他的記憶,是一隻破碗,碗裡盛滿他的罪惡和愧疚,殘缺的碗口現在有黏糊糊的液體溢出來了,溢出來的,都是榮耀和驕傲的泡沫。她的初夜,是我的。她的身體,曾經是我的。她的一切,她的一切的一切,曾經都是我的。
他其實想見她,去一號樓外面偷偷觀察過好幾次。她的辦公室里掛著天鵝絨窗簾,窗台上放著一盆仙人掌,開著黃色的花。她在窗簾後面,不知道在幹什麼,她在那裡幹些什麼呢?隔壁就是鄭老闆的二號病房,病房外面套著一個陽台,陽台上豎立著一桿遮陽傘,傘下有一張塑料圓桌,桌上也放著一盆仙人掌,開著黃色的花。兩盆相仿的仙人掌,兩朵黃色的花,清楚地交代了兩個房間親密的關係。他始終放不下一個疑問,她和鄭老闆,到底是普通的僱傭關係,還是老闆與小蜜的關係?所謂的公關小姐,還需要為鄭老闆做些什麼?
他從來沒見過鄭老闆享用那個陽台,只看見他的奔馳轎車停在樓下。在井亭醫院,鄭老闆奢侈而黑暗的生活是醫務人員最熱衷的話題,也是科學研究的對象。他的恐懼症愈來愈重,先是怕繩子,怕黑夜,後來怕早晨,怕狗吠,怕陌生男子,所有的藥物都無療效,所有的精神引導都是對牛彈琴,專家與心理學家組成的治療小組束手無策,他們聯合完成了一篇論文,提交給一個國際性的精神疾病學刊,論文題目為《財富的暴增與財富擁有者的精神紊亂綜合症》。鄭老闆作為典型病例,以患者Z先生的化名進入全世界專業人士的學術視野,Z先生有一個奇特的病理現象,論文中稍有提及,但未及展開,那便是對美色的極度依賴。唯有美色能減輕Z先生的狂躁,也唯有美色配合,能讓Z先生愉快地接受所有的治療手段。
喬院長親口告訴過柳生,鄭姐已經全面接管了弟弟的生意,只給他留下消費女色的權力。只要鄭老闆的奔馳商務車停在樓下,就說明他病房裡有小姐,那些小姐的懷裡巧妙地抱著一束鮮花,像是來探訪病人,他們隔三差五地來,每次都是新面孔,每一張新面孔,都比老面孔更漂亮。喬院長感嘆說,這個鄭老闆,有傷風化啊,我這邊管理不好做,白小姐的那碗飯也不好端,所有的小姐都是她去物色,要二十五歲以下,要漂亮性感,簡直是選美啊!聽了這個內幕,柳生不知道為什麼很不受用,我操,她窮瘋了?他罵罵咧咧地說,這算什麼公關小姐,不是個專職媽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