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柳生說,保潤就是保潤,保潤你都不認識了?是你孫子啊。兒子的兒子是孫子,你就他這麼一個孫子,記起來了嗎?
祖父說,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哪來的兒孫?
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兒孫的。柳生說,你記得德康嗎?他爸爸是德康,德康是你兒子,保潤是德康的兒子,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就記起來了。
祖父念叨著德康與保潤的名字,過了一會兒,他堅決地搖頭,什麼德康,什麼保潤?我一點也想不起來。祖父的臉上露出了痛苦而煩躁的表情,用兩隻手按摩著腦門,你別讓我想事情,一想事情我腦袋就痛,我的腦袋又要爆炸了。
我也拿他沒辦法。柳生無奈地轉向保潤,攤開手說,你爺爺身體是不錯,腦子越來越糊塗了,去年他還念叨過你,今年誰都不記得了,現在,他就認我一個人啦。
保潤站在祖父的床邊,他的目光在柳生與祖父之間來回穿梭,有點焦灼,有點失望,漸漸的,他的唇邊流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好像祖父與柳生正在合演一出蹩腳的雙簧,他不得不捧場,嘴裡發出一些奇怪的喝彩,好,很好。好得很。有一個瞬間,保潤似乎要放棄這個糊塗的親人,他朝病房外面走,走了幾步又返回來了。柳生沒有料到,保潤會突然撲向祖父,他用兩隻手夾住祖父的腦袋,發瘋般地搖晃起來,給我想,我是誰?想,給我好好想,德康是誰?保潤是誰?誰是你的孫子?你腦袋疼?疼死也要想,給我想!
祖父發出了一聲聲慘叫,柳生好不容易把保潤拽開,發現祖父的褲子上熱乎乎的,床鋪上也濕了一片,祖父尿褲子了。柳生對保潤說,你看你看,你把你爺爺嚇得尿褲子了。他不是故意忘記你的,這叫失憶,你懂不懂?你怎麼能這麼對待他?
這老東西,氣死我了。保潤走到窗邊,用手蒙著臉說,什麼失憶?我怎麼不失憶?操他媽的,氣死我了。
柳生從柜子里翻出一套病號服,替祖父更換褲子。這樣的事情,保潤不在他會做,保潤在旁邊,他做得就更積極了。祖父赤身裸體,瑟瑟地坐在床沿上,聽憑他的指揮。祖父雪白的頭顱一年一年地萎縮,已經狀如嬰兒了。祖父的身體處於風燭殘年,一切器官都在下垂,眼瞼下垂,眉毛下垂,胸脯下垂,睪丸下垂。風燭殘年的祖父有點臭了。他的頭髮是臭的,他的臀部是臭的,他的呼吸不僅發臭,還夾帶了一種爛鹹魚的腥氣。以前柳生伺候祖父總是吸著鼻子,這次他沒有,他替祖父穿好褲子,帶著一種解放的喜悅,好了,這次我替你換褲子,下次就是你親孫子替你換了。你熬出頭了,我也熬出頭了,大家都熬出頭了。
他瞥了眼保潤,保潤站在窗邊,表情木然,沒有感激之色,也沒有妒忌之意。他招呼保潤,你過來替他穿襪子,正常人的感情也要慢慢培養,何況你爺爺?從穿襪子開始,慢慢來,萬事開頭難啊。保潤挪了兩步,又站住了,他看著桌上一隻搪瓷杯子。杯子裡浸泡著祖父的假牙,一隻蒼蠅從窗外飛來,鑽進搪瓷杯子裡尋覓著什麼,保潤拿起杯子晃了晃,假牙叮噹一響,蒼蠅飛走了。保潤說,你替他穿,我無所謂,算我也失憶吧。什麼他媽的感情?我還稀罕感情嗎?早不稀罕了。
柳生不知說什麼好,自己動手替祖父穿著襪子,冷眼看見保潤在翻床頭櫃的抽屜,似乎要找什麼東西,他問保潤,你要找什麼?保潤說,照片,小時候拍的全家福,看看我們一家人以前是什麼模樣。抽屜的墊紙下面果然有那麼一張照片,保潤捏著照片,放到窗前的光線下看,突然笑了一聲,他媽的,沒我了,我沒了。柳生說,不是全家福嗎,你怎麼會沒了?保潤說,我的臉沒了,我媽媽的身子沒了,我爸爸全沒了,就他好好的,他都在!
柳生納悶地湊上去,發現那張全家福照片被水漬浸泡過,影像的侵蝕效果很離奇,產生了神秘的取捨。保潤胸前的紅領巾還在,但頸部以上都腐蝕了,保潤的母親只剩下半邊身體,依稀可見她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裙子,保潤的父親幾乎完全消失,唯一殘存的是一隻皮鞋。全家福照片裡只有祖父倖存,祖父在時間與水滴的銷蝕中完好無損,祖父的蒼老常在,祖父的猥瑣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祖父穿深色的中山裝,腳上是一雙解放鞋,頭髮梳得整齊光亮。祖父當時尚屬健康,拘謹的眼神透露出一道狹窄的靈魂之光,他用躲躲閃閃的目光注視著攝影師的鏡頭,似乎向未來表達著某種深奧的歉意。對不起,你們都將消逝,只有我長壽無疆。
第34章 舊貨交易
不僅是祖父,很多香椿樹街居民都忘了保潤的名字。
有人註定被歷史遺忘,保潤是個典型。不知該歸咎於他們家族在街上冷淡的人緣,還是要歸咎於保潤自己不清不楚的聲譽,香椿樹街對他的回歸併沒什麼熱情。保潤回家了,保潤是回家了,但這消息就像雨天屋檐上的一滴水,僅僅是滴答一聲,落下來之後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只有柳生客氣,執意要為保潤接風。他帶著春耕和阿六來徵求保潤的意見,喜歡什麼樣的熱鬧?是拉一幫朋友擺個酒席,還是去桑拿房洗桑拿,或者到歌廳包廂去唱卡拉OK?保潤不肯選擇。不要,都不要,你借我一個拉杆箱就行了。他說,我明天去省城看我媽,說不定不回來了,我姨夫當了大官,處級幹部,聽說很有權,他要是給我安排個好工作,我以後就在省城混了。
保潤坐火車去省城探親,去了幾天,一個人回來了。
聽說他姨媽一家對他很冷淡。他在親友圈裡一樣名聲不佳,姨媽帶著一絲戒備之心接待這個外甥,姨夫乾脆不屑於跟他說一句話。保潤在姨媽家吃第一頓晚飯,吃到一半,姨媽姨父和表妹先後藉故離去,飯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脾氣上來了,把半碗飯往桌上一扣,從姨媽家揚長而去。與姨媽一家鬧翻後,他放低了此行的目標,一心要把母親接回家。可是,母親也不是他想像中的母親了。粟寶珍在省城找了老伴,老伴待她很好,那邊的子女慢慢也接受了她。她的暮年生活曾經留下懸念,這個懸念在兒子出獄之後無情地揭曉了,在老伴與兒子之間,在異鄉與故地之間,粟寶珍放棄了兒子,放棄了香椿樹街。母親的決定出乎兒子的預料,保潤問母親,你不回去,我一個人怎麼過?粟寶珍反問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你還要靠我嗎?讓我回家去伺候你?他找不到正當的理由勸導母親,既不肯表態從此要做一名孝子,也羞於傾訴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思念,他說服母親的方式更接近某種詛咒,到底誰伺候誰,現在誰知道?他說,你以後要是老年痴呆呢?你要是癱瘓了呢?要是得癌症了呢?你要不要我伺候?粟寶珍氣得朝地上連吐三口唾沫,她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有老張管我,你只要伺候好你爺爺,管好你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他還不死心,又對母親說,我看你已經得上老年痴呆症了,忘了我是你兒子?兒子還不如一個糟老頭?我看那糟老頭子蹦躂不了幾天的,老頭哪天死了,你怎麼辦,還要不要回家?粟寶珍被逼急了,打了保潤一個耳光,你咒我可以,人家老張沒得罪你,不准咒他!實話告訴你保潤,香椿樹街那個家,我早放下了,從今往後都歸你了,我的房間你儘管拆,我的東西你儘管扔,我靠不上老張也不靠你,我情願死在老人院,也不回香椿樹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