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恰逢白小姐來辦理鄭老闆的出院手續。柳生看見她從住院部出來,懷裡抱著一個紙盒,走到小花園的路口,她忽然折返,朝醫院北角的健身房走去了。柳生記得健身房所在的位置曾經有一座鐵皮棚屋,那是仙女昔日的家。他看見她在昔日的家園轉悠,一個紫色的身影時隱時現,遠遠望過去,影子在光線下波動,散發出一絲哀悼一絲緬懷的氣息。健身房裡傳來了康復操的音樂,有一群病人在醫師的帶領下做操,可以聽見病人們誇張地踩踏地板的聲音,偶爾夾雜著某個病人失控的快樂的笑聲。他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邊停留了很久,手搭著額頭朝健身房裡面張望。他不知道她是在找人,還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從前那裡有過她的窗子。他還記得那扇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車的車窗,從前他多次見過臨窗而坐的仙女,頭髮濕漉漉的,插著一把紅色的塑料梳子,她坐在窗邊,看書,或者發呆,像一個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車上。
他眺望著她的火車,她的旅程。他可以望見她的火車,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對於他來說,他認識的是仙女,白小姐其實是一個陌生人。他不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他是誰?是另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他眺望著她,藉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健身操的音樂驟然變調,那麼明快積極的節拍,嗒,嗒,嗒嗒。久違了。小拉。這節奏可以跳小拉。嗒,嗒,嗒嗒。身體輕輕搖擺,抓住舞伴的手,拉,溫柔而有力地拉,拉一次,兩次,三次,手臂穿梭,身體旋轉,交換位置。他的身體輕輕搖擺,突然停頓了。他想起來她是他最後一個舞伴。最後的舞伴。彈指一揮間,他已經十年沒跳過小拉了。
她從紙盒裡抱出兩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起來,所有的哀悼放下來了,所有的緬懷也都放下來了。她朝醫院門口走,白絲巾在風中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響。一列神秘的火車要開走了,她的旅程那麼遙遠,她的停留,也許都是為了遠行。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遺憾,還是他的幸運。有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跟著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從挎包里拿出了什麼零食,丟給那隻貓。她看著貓,他看著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著兔籠的少女時代,心裡升起一種隱晦而熱切的衝動,他的手朝車窗外慌亂地一揮,收回來,按響了麵包車的喇叭。她猛然回過頭,看著他的麵包車,他後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按喇叭。其實,他們之間是否需要道別,他並沒有想過,驚慌之下他舉起一顆白菜晃了晃,大聲說,這白菜很新鮮,要不要給你一棵白菜?
還好,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菸,吸了幾口,咳起來了,扔掉煙說,你這煙太嗆,我抽薄荷煙的。她的目光從柳生的臉上散漫地掠過,又返回來,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對他的儀表忽然提出一條意見,鼻毛該剪剪了,挺帥的一張臉,鑽出來一根鼻毛,噁心不噁心?柳生幾乎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幾下鼻孔。然後他耳邊噹啷一響,她扔過來了一把鑰匙。你要是閒著沒事了,替我去水塔燒幾炷香。她裊裊地往井亭醫院的大門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他說,還有你自己,也多燒幾炷香吧。
第28章 麻煩
因為她,柳生後來養成了修剪鼻毛的習慣。
每次對著鏡子修剪鼻毛,他的鏡子裡會浮現兩張面孔,她的臉適時地浮在他身後,若隱若現的。他會想起她的玉蔥般潔淨漂亮的鼻子,還有她的行蹤,現在,她的火車開到哪兒去了。直到半年以後,他接到了一個意外的電話,對方自稱白小姐,聽她的音色腔調是熟悉的,但自報家門之後她就不說話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
他不相信她會聯繫他。以為是推銷小姐們的垃圾電話,又懷疑對方來自某個洗頭房或者沐浴中心,有時候在那裡遇到心儀的美女,他會留下自己的名片。他問,你是哪個白小姐?對方反問,你認識多少白小姐?然後又沉默了。那沉默帶著些揶揄,還有一絲隱隱的壓迫感,柳生的心不知為什麼狂跳起來,為了謹慎起見,他說,這位白小姐,麻煩你回答我一個問題,請問你小時候叫什麼名字?對方遲疑了一下,突然發怒了,你這個娘娘腔,煩不煩人?算了算了,我不是白小姐,我是仙女行不行?他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行了,我知道你是白小姐了,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儘管開口。聽電話那端有嘈雜的市聲,她好像是在大街上。這次你真的跑不掉了。她突兀地一笑,笑聲稍縱即逝,這次我真的有事請你幫忙,我們約個地方面談,行不行?
那會兒他正在餐桌上,父親在他的側面,母親坐在他的對面,兩個人花白的腦袋,一個向左,一個向前,都在竭力地辨析那個奇怪的電話。母親的警惕性總是高一些,她觀察著兒子臉上的表情,什麼白小姐?哪兒的白小姐?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跟人家獻什麼殷勤?他心裡很亂,嘴裡敷衍著母親,誰給誰獻殷勤了?是從香港來的白小姐,約我出去談生意的。
他一下子就沒有胃口了,進了房間關起門,對著屋頂說,什麼意思?他不知道她什麼意思。他能幫她什麼忙?已經半年沒見過面了,他對她的近況一無所知。有一個瞬間,他對這次約會的判斷傾向於敲詐,下意識地打開抽屜,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存摺和現鈔,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必多慮,她似乎不是那樣的人,她不像那樣的女人。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換衣服。內褲、襪子和襯衣,都換了最好的。他照了照鏡子,衣冠楚楚了,只是髮型不夠時髦,便往頭髮上噴了好多摩絲。這時候父親在外面敲房門了,柳生,你在房間裡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柳生你給我聽著,這兩年你賺點錢,骨頭有點輕!對象八字沒一撇,小姐認識了不少,你的生活作風要注意一點啦,別忘了你有污點,一輩子要夾著尾巴做人的。
他穿上了衣櫥里最昂貴的一件西服,拍打著袖口往門外走,嘴裡說,放心放心,我夾著尾巴習慣了,不夾尾巴還不會做人呢。母親發現了他身上的西裝,趕上來揪住了他的胳膊。這不是那件進口西服嗎?脫下來脫下來,那麼貴的西服,結婚派用場的,談生意不能穿!他甩掉了母親的手,教育她說,你們真是窮慣了,一件西服也當個寶。現在外面是物質社會懂不懂?你們知道什麼生意經?告訴你們,穿得好不好代表你的身份,對生意很有影響!
也算是一次約會,地點是她指定的。他找到市中心那家新開張的港式茶餐廳,並不性急,先走到街對面,仔細地觀察一番茶餐廳的店堂,然後穿過街道,又掃了幾眼店門口的餐牌,店堂是安全的,餐牌價格也不算昂貴。他一手拉著西裝的衣襟,以流行的成功人士的步態,走進了茶餐廳的大門。
她先到了,坐在一個角落裡,面對著桌上的一壺茶。有一棵仿真棕櫚樹豎立在她身後,棕櫚葉子在光線下交織出一大片鋸齒形的陰影,籠罩著她的面部和肩膀。他朝她走過去,忽然覺得四周冷清得蹊蹺,偌大的店堂,似乎僅僅在等他一個人。小心。小心一點。是一次鴻門宴嗎?是一個精心編制的圈套嗎?是一場遲到的敲詐談判嗎?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種種不祥之念拖累了他的腳步,他站住,朝廁所方向張望。至少先去上個廁所?想一下,小心一點,再想一下。他轉了個身,驀然聽見她的聲音,你往哪兒走?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用手比劃成一把手槍,做了個擊斃的手勢,氣死我了,難道我現在這麼丑?丑得你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