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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墟鎮的警察們正是這時候趕到車站的,小馬記得一共來了八輛摩托車,為首的就是那個下頦有黑痣的男人,他穿著白色警服跨下摩托,手裡搖晃著兩副手銬。兩個來自北方的商販,一個嘔吐不止,一個呆若木雞,他們聽憑板墟鎮的警察把手銬鎖在他們的手腕上。據他們後來回憶說,那個瞬間連他們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這麼熱的天,他們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來幹什麼?

    或許就是為了殺一個人。

    櫻桃

    對於郵遞員尹樹來說,楓林路是一個特殊的投遞區。楓林路其實是一條被樹蔭覆蓋的坡道,坡很長也很陡,從大鐘樓前騎車下坡,假如不用剎把花費兩分鐘便可以縱貫整條路區,但一般來說郵遞員騎到楓林醫院便可以原路折回了,這個路區被醫院和醫學院的高牆所占據,門窗寥寥,郵袋裡的信和報紙幾乎都是送往楓林醫院的。

    以前的郵遞員年輕毛躁,下楓林路的路坡時急如流星,有一次恰恰就把路上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撞倒了。出了這樣的事,郵局方面很自然地想到要更換楓林路的投遞員,於是尹樹瘦小的慢條斯理的身影便在楓林路上出現了。尹樹確實是慢條斯理的一個人,其外型也與性格融洽,瘦小得沒有任何多餘的部分。在郵局人們視尹樹為一個怪物,尹樹能不說話就絕不說話,他的冷漠散淡的目光拒絕著同事們的任何交談的願望,同事們背地裡都稱尹樹是個怪物,他們注意到尹樹的一些古怪的習慣,每次投遞前他都要使用許多橡皮筋,他給信件分類不僅按照地址和人名,還要按照信封的顏色和尺寸,這種自找麻煩的習慣,往往使旁觀者暗自竊笑。尹樹上路前總要用兩隻木夾子夾住褲腳,他的那條綠褲子其實是極小的號碼了,根本沒必要使用木夾子。但尹樹畢竟是尹樹,誰也不會去干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工作方式,與別人毫不相關,就像他洗手用的那塊淡黃色硼酸肥皂,鎖在抽屜里,是他單獨使用的,是他自己花錢買的。尹樹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的那個怪物不是別的,只是報紙上常常探討的孤獨或者寂寞而已。尹樹每天早晨八點三刻騎車繞過那座古老的大鐘樓,看見彩色的陽光把鐘樓描繪得輝煌四射,而大鐘的指針卻永遠停留在七點十分,尹樹略略地把身子前傾衝上楓林路的頂端,然後他就看見了坡下的楓林路,一條長滿了梧桐、紅楓和雪松的街道,安靜而潔淨,空氣中隱隱飄來一絲藥水的氣味,但那種氣味也同樣給尹樹以安靜而潔淨的感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歡這條特殊的投遞路線。

    那天早晨下過雨,楓林路的水泥路面積滿了水漬和落葉,看上去有點潮滑,因此尹樹是推著郵車走下去的,尹樹走近醫院的一扇邊門前,注意到那扇長年封閉的邊門幾近腐爛,木fèng里已經長出了薄薄的一層青苔,就是那扇門,它突然被誰慢慢地打開了。一個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從門後閃出來,她迎著尹樹和他的郵車站定了,尹樹驚愕之餘下意識地扭過自行車龍頭,但他發現女孩輕移蓮步又擋住了他的去路。一個年輕而蒼白的女孩,她的美貌和淒楚的表情使尹樹怦然心動。尹樹看見她從白睡袍寬大的衣袖中伸出右手,一雙晶瑩如玉的纖纖小手,與那雙烏黑濕潤的眼睛一樣充滿著某種渴盼之情。你要幹什麼?信。有我的信嗎?你叫什麼名字?白櫻桃。什麼?白雪的白,櫻桃樹的櫻桃。也許信封上只寫了櫻桃,那就是我,只有我一個人叫櫻桃。

    尹樹覺得這個名字又美又怪,但他沒有說什麼,他迅速地查看了一遍郵袋裡的信封,沒有寄給白櫻桃的信,尹樹就說,沒有白櫻桃,沒有你的信。

    怎麼會沒有?女孩慢慢地縮回她的手,現在她美麗的臉上掠過一絲灰暗的陰影,女孩說,怎麼會沒有我的信?我等了這麼多天了。女孩仍然擋著尹樹的郵車,尹樹打響了車鈴鐺,他說,讓一讓,讓我過去。他發現車鈴鐺的響聲把女孩嚇了一跳,女孩聞聲立即閃到圍牆一側去了。

    尹樹有點慌亂地推車跑了幾步,回頭一望,那個白色的背影正好消失在醫院的邊門裡,門吱溜溜地關合了,而牆頭門楣上的幾叢藤糙還在簌簌晃動。尹樹覺得他碰到的這件事有些蹊蹺,但轉念一想醫院的病人經常會偷偷跑出來,到外面散步或者只是為了看看街景,也許並不奇怪。尹樹斷定穿白睡袍的女孩是個住院病人,只是他無從猜測女孩患了什麼病。秋風一天涼於一天,楓林路一帶的蟬鳴沉寂下去,楓樹的角形葉子已經紅透了,而梧桐開始落葉,落葉覆蓋在潮濕的地面上,被風捲起或者緊貼地面靜靜地腐爛,從高處俯瞰楓林路的秋景,這條街道竟點綴著層層疊疊的紅黃暖色,過路人極易忽略高牆裡側醫院的存在,也極易忘記從你身邊掠過的是一個疾病和死亡的王國。

    郵遞員尹樹喜歡楓林路的秋天。

    郵遞員尹樹聽見自行車輪子柔和地碾過地上的腐葉,耳朵里灌滿的是一種類似人聲的喁喁私語。尹樹抬眼四望,看見的是十月遼闊清朗的天空和天空下的老樹新葉,這種時刻尹樹覺得自己的呼吸與世界準確地疊合,他的心中充滿了詩情畫意。從來就沒有人理解尹樹在秋天特有的歡樂,正如沒有人理解他在另外三季的孤獨和乖僻,心中的怪獸只屬於他自己,尹樹從未想打開心扇讓別人觸摸它。郵遞員尹樹唱起一首東北老家的民謠,但是他的沙啞而溫情的歌聲很快地戛然而止了。尹樹看見那個穿白睡袍的女孩又出來了,她的手裡抓著一枝從牆頭拖墜而下的蔦蘿,倚門而立,看樣子像是在等人,她在等誰?尹樹很快從她的顧盼中發現,女孩等待的人就是他自己。白櫻桃,尹樹的記憶中立刻跳出這個名字,他下意識地捻開了楓林醫院的一疊信件,其實不用查找他也記得清楚,沒有寄給白櫻桃的信,他記得郵袋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白櫻桃的信。郵遞員,有我的信嗎?

    沒有,尹樹搖了搖頭,他想繞過女孩,但是女孩淒楚的熱切的目光阻止了他的腳步,尹樹把手裡的信捻成個扇形,送到女孩面前讓她過目,他說,醫院的信都在這裡了,你自己看,你叫白櫻桃,可是沒有你的信。

    他們都叫我櫻桃,女孩朝那些信封湊近了,纖細如玉的五指輕輕地把每一封信翻過去,女孩的聲音中仍然存有一線希望,也許他們就寫了櫻桃這個名字。

    沒有,你自己也看見了,沒有櫻桃的信。尹樹聽見了女孩的那聲幽怨的嘆息,它使尹樹第一次直視了她的紅顏朱唇,如此幽怨的嘆息中應該飽含歲月風霜之苦,而面前的女孩多麼年輕多麼美麗,她的烏黑柔軟的長髮瀉下的都是青春之光。尹樹看見女孩的手指在牆上輕輕劃著名,她的眼睛裡已經沁滿了淚光。沒有她的信,從來都沒有她的信。尹樹覺得有一股溫和的流泉化開了心中的冷血,對於這個名叫櫻桃的女孩生出無邊的憐憫之情。

    尹樹說,你老是站在那裡等信,能不能告訴我是在等誰的信?等我母親的信,我天天在等,從去年等到現在,可是她沒給我寫信。尹樹對櫻桃的回答,生出了一些疑惑,他說,你住進醫院很長時間了,你母親怎麼會不知道?她沒來看過你嗎?她在很遠的地方,我知道她天天在想我,我也天天想她,可是她為什麼不給我寫信?我天天在等,她為什麼還不給我寫信呢?尹樹說,也許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也許信在路上寄丟了,這種事是常有的。尹樹聽見櫻桃的嗚咽聲漸漸清晰了,秋天的陽光從牆影藤叢里散落下來,投在櫻桃的臉上和白色的睡袍上,斑駁而晶瑩,倚牆嗚咽的女孩,一舉一動都是比海水更深的悲傷。尹樹就說,你再耐心等等吧,也許你母親的信已經在路上了,尹樹不安地搖晃著手裡的那疊信件,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尹樹咳嗽了一下又問,除了你母親,還有誰會你給寫信?告訴我可以為你留意信封,還有誰呢?大春,大春也早該來信了,他知道我在這裡,女孩抬起睡袍寬大的袖子掩住一半淚容,她的泣訴現在似乎又蘊含了另一種內容,大春,他該來信了,我把什麼都給他了,我為他受了多少苦,別人忘記我他不會忘記,可是他為什麼到現在也不給我寫信?不知道,也許他的信也在路上丟了。尹樹這麼說著看見一輛白色救護車疾速駛下了楓林路路坡,朝醫院大門拐進去了。救護車提醒了尹樹,他該去完成早晨的投遞了。我該去送信了,尹樹懷著一絲歉意望著女孩。女孩身上的白色睡袍被風吹亂了,女孩臉上的淚滴卻沒有被風吹去,尹樹推著他的郵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天涼了,你該多穿衣服了。城西郵政局的人們注意到尹樹近來有了微妙的變化,一個最明顯的跡象是他唇邊偶爾浮起了微笑,人們猜測尹樹也許找到了女人。尹樹每天一反常態地跑到郵件分揀室去,幫那裡的人分信。尹樹仍然不願說話,人們很快發現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好像在找信。就有人直截了當地問,尹樹你要找誰的信?尹樹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們看見過一封寄白櫻桃收的信嗎?是寄往楓林醫院的。人們又問,白櫻桃是誰?是你女朋友嗎?尹樹聽到這種庸俗的問題臉立刻沉下來,不予回答,他唇邊殘存的微笑也就顯得倨傲而神秘了。尹樹還是尹樹,他在這個秋天的奇遇只屬於他自己。秋天是濕潤的落葉之季,雨水往往在夜間洗刷這個城市,城市的所有落葉喬木也在夜雨中脫下它們的枯葉。尹樹記得那個名叫櫻桃的女孩總是在雨後早晨出現,她的白色睡袍和倚牆而立的整個身體也散發出雨水或樹葉的氣息,濕潤、淒清而富有詩意。女孩又在等他了,女孩仍然穿著那襲難御秋寒的白色睡袍,而睡袍仍然纖塵不梁,白得像雪像水。尹樹朝女孩身邊走過去,尹樹對這種奇異的約會有了一種喜憂參半的心情,沒有她的信,仍然沒有她的信,尹樹現在離女孩很近,但他愧於正視她的眼睛。還是沒有你的信,尹樹的腳輕輕踢著地上的腐葉,他說,別著急,再耐心等一等吧。

    不,我已經沒有耐心了。女孩的聲音似乎沒有以前的悲切了,女孩站在門扉與垂藤之間,以手指為梳一遍遍梳理著她的長髮,尹樹感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他抬起頭,看見的是女孩深如秋水的眼睛,有森森清意也有脈脈柔情,女孩說,我不再等信了,我只是在等你。

    尹樹對女孩的話一時無法領會,他撓了撓頭,為什麼等我?假如你不等信,等我也就沒有意義了。

    我想跟你說說話,女孩折過一條垂藤,拉扯著藤上的細葉,她的所有細小的動作都給尹樹留下了儀態萬千的印象。女孩說,我想跟你說說話,在醫院裡沒有人跟我說話,每個人都不愛說話,我快悶死了,我寂寞得要瘋了。尹樹覺得事情到這裡突然發生了變化,女孩的表現使他猝不及防,說說話?只是為了說說話?尹樹尷尬地望著女孩,他苦笑了一聲說,我恰好是最不愛說話的人。可是我每次偷偷跑出來,恰好都遇見你。你是醫院的病人,其實你應該多跟醫生說話,尹樹說,你需要醫生,怎麼不多跟他們說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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