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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少芬記得從前經常有一些親戚和鄰居來敲門,他們大凡是來提親的。起初是給姐姐提,姐姐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有關自己的。簡少貞說,我不嫁人,我嫁了人讓少芬怎麼辦?少芬離不開我。他們又提出幾個願意入贅的人選,簡少貞還是搖頭,她說,我們家不要外人進門。等到客人離去後,簡少芬看見姐姐在廚房間摔摔打打的,臉色很難看。你別以為這些人是好心,他們都盯著爹娘留下的財產呢。簡少貞冷笑著對妹妹說,我這輩子就沒打算嫁男人。我這清清白白的身子為什麼要去送給那些臭男人?及至後來,簡少芬長成了一個小巧玲瓏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次去刺繡廠送加工的繡品時,香椿樹街上有幾個男人的目光灼熱地追逐她的背影,她走路時習慣低著頭,習慣沿著路邊房檐下走,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那種目光。她有點惶惑,有點驚喜,更多的則是猶如芒刺在背的不適應。簡少芬背著裝滿繡品的包袱走在香椿樹街上,臉忽紅忽白,當她走過石碼頭空地時,她的眼神是一隻驚慌的小鹿,陽光一無遮攔地直瀉在簡少芬身上,人們注意到她的皮膚在陽光下泛出雪白的光澤,就像又薄又脆的蠟紙。醬園簡家的小女兒因此給人留下了美麗而又脆弱的印象。後來上門提親的幾乎都是為簡少芬而來的,他們耐心地勸說簡少貞讓妹妹出嫁,而簡少芬就躲在房裡,她用手指塞住耳朵,塞了一會兒又鬆開,她想聽聽外面的談話,卻又害怕聽見任何實質性的內容。
你到底想不想嫁?簡少貞曾經這樣逼問過妹妹,她的表情是嚴肅而深思熟慮的,你要是想嫁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不。簡少芬搖著頭說,我害怕,我不嫁。主要是沒有合適的,沒有合適的還不如不嫁。簡少貞凝視著妹妹的臉,深深地嘆了口氣,她說,他們就是容不下我們簡家,非要把我們姐妹拆散了罷休。你別看他們臉上熱心,把那些男人吹得天花亂墜,其實都在騙人,我才不相信他們的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姐姐。簡少芬說。簡少芬處處依附姐姐,這在姐妹倆多年的幽居生活里成為一種堅固的定勢,而她們有別於常人的生活方式也漸漸消解了歲月和香椿樹街上的流言蜚語,一直到紅顏消逝,不再有人頻繁地踏響醬園殘破的樓梯。
一個雨後的早晨,簡家姐妹打開了朝西的窗戶。西窗是用油氈封釘的,平時從來不開。簡少芬擦拭著窗戶上的灰塵和毛茸茸的霉斑,忽然發現院子裡的那棵桃樹上結了果子,兩隻淡黃色的鑲有紅彩的桃子就懸掛在窗外,伸出手就可以摘到。她很驚奇,那棵桃樹從來是只開花不結果的,你來看,兩隻桃子。簡少芬又讓姐姐來看,她發現姐姐站在窗前的眼神是疑懼不安的。簡少貞對著桃樹凝視了片刻,最後果斷地抓起剪刀,探出窗外剪掉了兩隻桃子。她們聽見兩隻桃子墜落在院子裡,正好落在一口老醬缸的積水中,撲通一聲,聲音顯得空洞而綿長。怎麼剪掉了?簡不芬不滿地看著姐姐手裡的剪刀,她說,好端端的兩隻紅桃,為什麼要剪掉呢?
你不懂,這是惡花。簡少貞俯視著醬缸里的那兩隻桃子,然後她關上了擦到一半的西窗,我記得爹娘死的那一年,院子裡的桃樹也結了兩隻桃子。
可是我喜歡那兩隻紅桃,你不剪它們最後也會掉枝的,為什麼不留在枝上讓我看幾天呢?簡少芬的手指撥弄著榫形的窗栓,她申辯的聲音很低沉,因為她突然有一種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傷情的悲哀。她忍著從胸腔慢慢上漲的嗚咽聲,以背部抵禦姐姐敏銳的目光,幸好房間裡的幽暗掩蓋了頰上的淚水。簡少芬從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後來,她的哭泣會由各種契機引發,無法止住更無法控制。簡少芬的臉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樣,經常是浮腫的,皮膚的褶皺里布滿了晶瑩的水花,那其實是眼淚留下的痕跡。月末醬園關門盤點,顧雅仙發現了店裡錢帳上的問題。她懷疑兩個同事中必有一個貪污了櫃檯上的錢。這種事情不宜多聲張,以免打糙驚蛇。顧雅仙在帳目上做了點手腳,把錢帳交上了,但從此就多了個心眼,她開始暗中盯緊兩個同事的手腳,她覺得她必須抓到證據才能說話。
顧雅仙起初懷疑粟美仙,懷疑她的那隻人造革的藍包,她偷偷地摸掐那隻包,結果裡面除了醬油瓶,連一個硬幣也沒有。粟美仙收錢找錢的動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從來不在錢箱那裡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觀察中,顧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幾十年養成的職業習慣。剩下來的目標是杭素玉,杭素玉從不往店裡帶醬油瓶,她說她討厭在菜里放醬油,那種味道熏都熏怕了。顧雅仙想也許這就是一個聰明的騙局,也許她帶回家的不是另拷醬油,而是錢櫃裡的錢呢?顧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顧雅仙又開始盯緊杭素玉,盯了幾天後就心灰意懶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連包也不帶,而且她站櫃檯從來是懶洋洋的,只要櫃檯邊有別人,她甚至不願意去接顧客的醋瓶和醬油瓶。顧雅仙沒有從她身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她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有賊,但這個賊卻怎麼也抓不到了。時斷時續的黃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氣潮濕而凝重,醬園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濕漉漉的,洇滿了顧客的泥腳印和水漬。顧雅仙的心情很煩躁,有一天輪到杭素玉休息,顧雅仙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把她的發現告訴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沒有指名道姓,但在這種狀況下談及此事,目標無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腳不乾淨。粟美仙的反應是平淡無奇的,她望了望門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顧雅仙的身邊說,你想想,她哪來這麼多錢,買這麼多皮鞋?買這麼多的衣料?你沒聽說她家還要翻蓋樓房嗎?她要不偷哪來這麼多的錢?偷錢蓋樓房倒也不會,少了不過十幾塊錢,顧雅仙打斷了粟美仙的聯想,她突然有點後悔把事情告訴粟美仙,於是又收口了。沒有抓到證據,也不好隨便冤枉人家。顧雅仙板下臉告誡說,美仙,你可別出去瞎說,說出去你自己負責,反正我沒跟你說什麼。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聲,她說,她仗著和孫漢周那一手,以為自己是×王,連公家的錢也敢朝家裡拿了,我還就看不下去。
沒有證據,你別再說她了,就算我軋帳軋錯了吧。顧雅仙說。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賊手。粟美仙最後恨恨地說,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熱切的光亮。
幾天後醬園裡爆發了一場罕見的毆鬥。毆鬥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發生的。那時候天已黃昏,香椿樹街上的店鋪正在紛紛打烊,人們聽見醬園店裡響起女人尖厲的叫罵聲。他們透過虛掩的鋪板朝里張望,看見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讓人驚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執地伸到杭素玉的褲腰下,掏著什麼,杭素玉尖聲咒罵著拉扯粟美仙的頭髮,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顧雅仙在一邊勸架。但是誰都可以看出她的勸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種做出來的姿態。我讓你掏!我讓你來捉贓!杭素玉突然大叫一聲,從褲腰下抽出一條紫紅色的衛生帶,掄高了朝粟美仙臉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臉上濺了幾點髒血,一時愣在那裡,杭素玉這時咯咯笑起來,她說,這回你找到我偷的錢了吧?旁觀者起初目瞪口呆,緊接著都掩嘴笑起來。在香椿樹街女人之間的干戈之爭是常見的,但這種場面人們還是頭一回目睹。後來是顧雅仙跑出來趕走他們,並把門關上了。他們隔著門板,聽見3個女人的聲音在店堂里吵成一片,漸漸地就難以分辨吵架的內容了。以後數日餘波在擴大,杭素玉用衛生帶抽粟美仙成為香椿樹街一時的新聞。顧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匯報了醬園店員不團結的狀況,她認為這種狀況是多年來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積怨已深,雙方都負有一定的責任。她還向領導傾訴了自己的難處,她說她夾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間,很難開展工作。
你覺得應該怎麼解決醬園的不團結問題呢?中心店主任這樣徵求顧雅仙的意見。調走一個人。顧雅仙慎重地考慮了一會兒,她說,不是菜場和肉店都缺人嗎?醬園有兩個人其實也夠了,只要組織上需要,我可以不輪休,可以天天連軸轉的。那麼該把誰調離醬園呢?中心店主任又問顧雅仙。這我就不好說了,要得罪人的。顧雅仙顯得滿腹疑慮,試探地說,要是組織上為我保密,我就談談我的意見。你別怕,我們會保密的,再說調人都是由組織上決定,你用不著怕得罪誰。那就調杭素玉吧,她工作一貫吊兒郎當的。顧雅仙最後說。杭素玉從醬園調去肉店的事就這樣初步決定了。中心店主任直接找她談了話,談著談著杭素玉嚎啕大哭起來,她覺得這是顧雅仙和粟美仙聯合整她的陰謀,杭素玉指責中心店主任聽信一面之詞,而且以死威脅說,你們要是讓我去肉店,我就死給你們看。連續幾天,杭素玉在櫃檯里對新的仇敵顧雅仙惡語相加,她總結了顧雅仙整她的原因,不外乎是嫉妒自己和前店主任孫漢周的親密關係,杭素玉好幾次把醋瓶往顧雅仙面前送,你愛吃醋,你給人家打醋吧。杭素玉看看對方佯笑的臉,愈發覺得她心裡有鬼,乾脆把一罈子米醋抱到顧雅仙面前,她說,我買下這壇醋,送給你回家慢慢喝吧。顧雅仙終於無法保持寬容大度的姿態,她猛地揚起手,狠狠摑了杭素玉一記耳光。你以為我怕你?顧雅仙說著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還嫌髒了自己的手。現在杭素玉恨透了顧雅仙,回到家洗菜燒飯時也在不斷咒罵顧雅仙,她覺得顧雅仙可笑之至,只不過代理幾天店主任就擺開了主任的架子。她決定讓丈夫去報一箭之仇。杭素玉的做建築工的丈夫老宋這次故伎重演,他再次操起菜刀闖進醬園,當著顧雅仙的面把刀砍定在白木櫃檯上,老宋瞪著兩個神色緊張的女人,用手掌拍擊著刀背說,我反正從山上三進三出了,你們要是敢欺負素玉,我饒不了你們,最多再過一次山門。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杭素玉的刁蠻潑辣阻遏了這次調動,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最後不了了之。醬園裡依然是人們熟悉的3個女店員,只是她們的陣營有了明顯的變化,現在顧雅仙和粟美仙經常是結盟的,而杭素玉則是相對孤立的,杭素玉對別人說,我才不在乎她們,我就是不離開醬園,我為什麼要讓她們稱心?對於顧雅仙和粟美仙的關係,杭素玉也作出了判斷,她說,你別看她們現在合穿一隻鞋子,說不定哪天也會翻臉的,兩個人都不是好東西。
簡少芬拎著一隻竹籃下樓,竹籃里裝了好幾隻瓶子。雖然樓上樓下一板之隔,但她習慣於一次性地把油鹽醬醋買齊了,這樣可以儘量少地和醬園的女店員們搭訕說話,簡少芬不喜歡和這些嘰嘰喳喳的女人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說話。聽樓板的響聲,我就知道是你下樓了。顧雅仙笑容可掬地接過那些瓶子,她說,剛到了一盆甜麵醬,味道很鮮,你買半斤吧,先嘗嘗嗎?說著就舀了半勺送過來。那就買半斤吧,簡少芬說。簡少芬的眼睛看著甜麵醬。好久沒見你姐姐了,她怎麼就不下樓散散心?換了我成天悶在樓上,肯定要悶出病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