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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推開了紙紮老人家的門,紙紮老人似乎是從一場漫長的昏睡中醒來,他那渾濁的眼睛注視著闖入者,青青,你不是青青,老喃喃地說,你是雜貨店劉家的孩子。我們家不是雜貨店,少年說,我們家是無產階級。你是來看紙紮的?老人指了指屋角的那張紅木桌子,他說,掀開布,看看我的紙紮,我的手藝大不如從前了,但是你們誰也不會,我的紙紮仍然是方圓八百里最好的。少年掀開了那塊殘破的罩布,他驚訝的發現那種被稱之為紙紮的東西赫然在目:五個小紙人,一張紙床,三隻紙椅,三隻紙櫃,它們酷似精美的信真玩具。最令少年心動的是那匹白色的紙馬,紙馬足有半人之高,姿態栩栩如生,欲飛欲奔。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馬背,他聽見馬背下有細竹條抖顫的聲音,但紙馬仍然不動,保持著欲飛欲奔的姿態。紙馬,真的一匹紙馬。省年大聲地說。

    你想要嗎?老人說,你不能要這些東西,它是給死人的,給我的。我只要這匹紙馬。少年說,我可以用別的東西跟你換,你要什麼東西?我要什麼東西?老人突然低聲笑了起來,我快死了,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這些紙紮,等我死了有人幫我燒掉它們。孩子,你願意幫我燒掉它們嗎?

    不,紙馬不能燒。少年說,我幫你燒掉這些紙人紙床什麼的,但你要答應把紙馬送給我。

    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能把它帶回家。你假如是個好孩子,就該在我死後幫我燒了它們。少年咬著下唇,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大膽的念頭,他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著藤椅上的老人,他想老人快要死了,老人的四肢已經像配蝕的枯木無力行動,他完全可以把這匹馬從老人眼底下帶走,為什麼不呢?於是少年突然抱起桌目的紙馬,以風一般的迅疾的速度踢開門,邇離了老人的屋子,他甚至沒有聽清老人最後說的那句話。老人最後肯定說了句什麼話,但他沒有聽清。有蟋蟀的鳴唱中女孩青青再次降臨少年的夢中,風吹動著三十年前的那個死於非命的女孩,她懷裡的紅紙箱子像太陽一樣鮮艷欲滴,風吹著女孩青青肥大的花旗袍,風把瘦小的女孩青青吹大了,吹成一個豐滿成熟的婦人,吹到少年的行軍床上,少年爺臥在一堆美麗精巧的紙紮中,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受到了柔軟纏綿的撫摸,然後他被驚醒了,他覺得很涼,夢裡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少年光著腳站在地上,情緒仍然在夢中飄蕩,他蹲下來察看一遍床底下的東西,鏈條槍、滑輪車、蟋蟀罐都在,從紙紮老人家搶來的那匹紙馬也安然無恙,紙馬是白色的,現在它藏匿在最黑暗的床底下,遍體迸發著一種冰雪似的螢光。少年茫然地站在黑暗中,他的身體各個關節正隱隱散發出類似稻穗灌漿的噼噗之聲,但少年照例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學校的女教師在雜貨店門口喊住了少年。女教師說,馬上就要開學了,開了學就要準備《紅燈記》的排練,要參加國慶節的文藝會演。女教師看著少年心不在焉的樣子,有點不放心,她拽了拽少年的耳朵問,你沒有忘記怎麼扮演李玉和吧?少年搖頭說,沒忘,我記得。

    那天下午火葬場的屍車開進了香椿樹街,是街西的紙紮老人死了。少年跑到那裡時屍車已經呼嘯著離去,他看見老人的屋前點了一堆火,幾個婦女正在火邊忙碌著,一股熱氣和焦味在四周瀰漫開來。少年繞過火堆扒著門框朝屋裡看,另外兩個婦女戴著口罩正在把屋角的垃圾放進籮筐。一個婦女說,這個怪老頭,他把街上的標語全撕回家裡來了。另一個說,虧他想得出來,用標語做紙紮,換了前幾年,老頭早讓紅衛兵打死了。少年注意到紅木桌上的那堆紙紮,五個紙人,一張紙床,三隻紙椅以及三隻紙櫃,它們在消毒藥水的氣味中散發著寧靜而憂傷的氣息。少年在門邊猶豫著是否進去,一個婦女朝他揚著手中的掃帚說,孩子家別進來,沒見屋裡剛死了人?有細菌的。少年反駁了一句,關你什麼事?又不是你家死了人。那個婦女在口罩後面罵了句什麼,沒再理睬他,然後她揮起掃帚把桌上的那堆紙紮掃進了籮筐。

    後來少年目睹了那堆紙紮被焚燒的簡短的過程,它們混雜於廢紙、破布和糙席之中,只是一個瞬間,那些美麗精巧的小玩意已化為灰燼。那是少年在這個夏天面對的第二場火。他想化工廠的大火是多麼令人驚恐,而這堆火燒去的是紙紮老人的遺物,是形形色色的紙,少年突然覺得以火焚紙是世界上最輕鬆最簡單的事情了。

    少年的母親發現兒子在這個夏天正悄悄長成一個男人,不僅因為少年把他的短褲藏在涼蓆下面,更重要的是那個暴雨初歇的夜晚,母親隔著牆聽見兒子在睡夢中發出一聲狂亂的叫喊,當她匆忙跑過去時卻看見兒子睡得正香,兒子英俊可愛的臉上掛著一絲痛苦的表情。母親知道那其實不是痛苦,因為她已從少年的父親那兒熟悉了這種獨特的表情。母親在黑暗中笑了笑,她想離開讓兒子做他的好夢,但這時候她聽見了兒子那一聲響亮的夢囈。

    兒子說,青青,青青。

    第二天少年從牆上摘下了那隻廢置多日的信號燈,他覺得母親正在後面窺視自己。少年有點厭煩地說,你老是望著我幹什麼?我又要排練《紅燈記》了,學校宣傳隊通知今天排練。母親說,我也沒說你去幹壞事啊,信號燈上落了層灰,我來幫你擦乾淨它。母親用一塊抹布擦拭著信號燈,一邊用憂慮的目光打量著兒子,母親終於忍不住問了兒子:青青,青青是誰?少年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他的目光躲避著母親,從行軍床的床底下掠過去,最後停留在北窗窗口的鳥籠上,鳥籠里的一隻畫眉是少年在夏季最後的寵物。

    母親說,告訴我,青青是誰?

    少年的表情突然從驚惶變得慍怒,他從母親手中粗暴地奪過信號燈,告訴你也沒用,少年朝他母親吼道,她是個死人,是個鬼魂。炎夏之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香椿樹街上遊蕩的少年終於回到了學校,空寂的街道便更加空寂了。在距離香椿樹街兩公里處,在城市唯一的公園裡,有一群工人在乒桌球乓地搭建一座新的露天舞台,路過此地的行人都知道那是為盛大的國慶文藝會演準備的。香椿樹街的英俊少年再次粉墨登場就是在那座新舞台上。少年記得那天舞台上還散發著新鮮木材的清香,台下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有一種歡樂的渾厚的氣流自始至終擠壓著他的耳膜,鑼、鼓、鈸和人群的掌聲喧鬧聲把無數節日彩球送上了天空。當少年提著信號燈從舞台左側入台時,他聽見人群中有人尖聲叫著他的名字,那肯定是香椿樹街的歡呼,他意識到這個瞬間他是整條街的榮耀和驕傲。他知道他該亮相了,該唱那段唱詞了,提籃小賣——拾煤渣,但是少年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那個名叫青青的紙紮店女孩。三十年前的女孩青青懷抱著一隻紅紙箱子朝舞台跑來,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匹紙馬,是那匹白色的紙馬,它也朝舞台飛馳而來了。少年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知道他該唱下去,拾煤渣——擔水劈柴,但他的嗓子突然啞了,他的嗓音突然像片枯葉無力地下沉,連他自己也聽不清了。他似乎聽見台下一片譁然,他想唱下去,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緊接著他覺得自己朝女孩青青那裡倒下去,朝白色紙馬的馬背上倒下去,他聽見手裡的信號燈砰然落在節日的舞台上。

    少年病倒在他的行軍床上,持續的高燒使少年的臉上籠罩著一層不祥的紅暈。醫生對少年的母親說,孩子好像沒有什麼病,或許是那天演出嚇出來的,休息幾天會好的。母親對兒子的病疑慮重重,她總懷疑他在夏天經歷了某種秘密的事情。有一天她聽見兒子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說,火,點火,把它燒掉。母親覺得兒子或許泄露了天機,她握住那隻汗津津的手,焦灼地問:燒什麼?快告訴我點火燒什麼?少年無力地指了指行軍床的床底,少年說,燒,把它也燒掉吧。少年的母親在床底下發現了那匹紙馬,白色的欲飛欲奔的紙馬,紙馬的一半已經被地面的潮氣所腐蝕,但它的姿態仍然欲飛欲奔。

    【

    曖昧的關係

    W的耳朵也許一年四季都是髒骯不堪的。他是我們區著名的耳膜炎患者。每年冬天他戴上一個黃色的耳朵套子,騎著車從什麼地方來,敲我家的門。這些夜晚很冷。我姐姐總是繫著花圍裙從廚房裡衝出去給他開門。她開了門後把雙手交替在花圍裙上擦拭,等W說完話再給他重新開門讓他滾蛋。他捂著他的耳朵套子,站著,喘著氣說話,遠離我坐的白木椅子。我能看見W進門挾來的一股冬夜的淡藍色寒流。我姐姐藏身在裡面顯得瘦弱無力,信佛一根迎風搖擺的柳枝。如果我還坐在白木椅子上,W說話聲像蚊子叫一樣輕。如果我走到廚房側耳細聽,聽見W總是對我姐姐說老鼠怎麼樣襪子怎麼樣那傢伙怎麼樣怎麼樣了。

    “他有病嗎?”我一向厭惡戴耳朵套子的W。“不。他就是耳朵有毛病。”“他耳朵有毛病不去五官科治跑我家幹什麼?”“他跟我在伍家畈一起呆過。他幫我逮過八隻老鼠。”我發現我姐姐的眼睛在W離去之後就撲朔迷離了。她把她男人和嬰兒擱在一邊,獨自躲在廚房間裡,一聲不吭地扮演懷舊的女妖。“那傢伙那傢伙到底指誰?”我擂著廚房門。“不能告訴你。”她說,“怎麼能告訴你呢?”那傢伙是誰?兩年前我就想寫一篇關於屋頂和人的小說。起因是我在圖書館的地板上偶然看到一張掉落的書中插頁。插頁是一幅石版畫。畫上覆蓋了一片糙苫屋頂,屋頂下迷迷朦朦地閃爍著人影,有幾個人?一眼看不清。當我的手指撫摸那張無名石版畫時,感覺到茅糙屋頂在簌簌顫動。聚集在屋頂下的到底有幾個人呢?如果那是一家,那麼一家到底應該有多少人呢?這片屋頂下暫時先有三個人:W、傻子和老農。W聽見整個伍家畈在夜風中抖動屋頂的茅糙,沙沙沙沙響得他耳朵里長出淚珠子來。那時候W就有神神叨叨的毛病。他說這種夜晚這種地方人已經不會哭,但他的耳朵老是受不了伍家畈的夜風夜雨,很不要臉地流淚。老農說:“你那雙破耳朵是挖耳屎挖爛的,當我不知道?”W繼續說:“一碰到大風天降溫耳朵就爛得更厲害。流淚。流得不要臉。明天我要再出工就是灰孫子。誰出工誰就是灰孫子。”

    透過窗戶玻璃看見村中的池塘結滿了冰,結冰的水在夜晚會泛出淡淡的藍色。這事他們從前在城裡一直沒發現。伍家畈的所有茅糙屋頂都凍得夠嗆。W看見一條人影黑乎乎地沿著池塘走過來。W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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