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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汝平在閱讀本地出版的晚報時,發現一條短訊,是關於一起情殺案件的。他靈機一動,就把那條消息剪下來貼在稿紙上,稍作變動。汝平想,這就是一條情節線索了,用這種寫作方法處理人物結局經濟實惠。談戀愛腳踏兩隻船遭殘殺少女命歸西
本報訊:四月五日晚在護城河旁發現的無名女屍案現已被偵破查實。死者史菲,女,二十歲,生前系長江南北貨商店店員。兇手王飛已於昨日揖拿歸案。據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發現史菲與畫界男子白某另有戀情,遂起殺心。史菲被害時,白某也在現場,但他竟然見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這一節念了兩遍。這時候他的思維有點紊亂起來。一種言語不清的恐懼感使他呼吸急促,無法繼續寫作。他希望這是在夢裡。面對的是虛擬的惡夢。於是他把燈開了,燈光一明一滅。依然不能減輕他的恐懼。也許這是真的。汝平站在書桌前環顧屋子的四周,他看見一點金光在幽暗中閃爍,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遺忘的雨傘,它現在掛在門後,傘柄上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墜。汝平取下那把傘,將傘尖朝腳背戳著,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亂使他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把傘扔在地上,史菲的細花雨傘無聲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人體。“這是真的。”汝平對自己說。“她們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開門,進門的是五月之夜溫煦潮濕的風,風中有白玉蘭花淡淡的清香。進門的還有一點一點的黑暗,它們匍匐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向室內移動。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個夜晚。五年以後,汝平三十歲了,他成了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同許多三十歲的男人一樣,汝平結了婚,有了個呀呀學語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個外科醫生,是他患闌尾炎住院時認識的,汝平對別人解釋說,醫生和病人最容易產生愛情,而這種愛情關係往往是冷靜的恰如其分的。他對他的婚姻家庭抱著非常樂觀的態度。
汝平在市郊擁有一套舒適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過楓林路那一帶時,順便去看了從前住過的房子。楓林路一帶在大興土木,街道兩旁古老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到處都是殘垣斷瓦。奇怪的是他住過的小屋還沒拆掉。孤零零地聳立在瓦堆上。汝平繞著它走了一圈,聽見空地上隱隱地迴蕩著一支熟悉的電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關於英雄和藝術的夢想,不由得唏噓長嘆起來。小屋的門上貼了封條,但沒有上鎖。汝平推門進去,看見四壁結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地上到處都是他搬家時遺棄的雜物紙片。也許這裡已經好久無人涉足了。在一隻破紙箱裡,他發現了那把傘。傘面被老鼠啃得千瘡百孔,傘把上的金箔也沒有了,汝平想那是很漂亮很可愛的小玩意,不知是讓哪個孩子拿回家去了。汝平舉起那把傘,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聽見多年前的夜雨聲在傘上淅淅瀝瀝地響著,久久不散。汝平想雨夜還會來臨,但是永遠也不會有女孩來這裡敲門了。
橋邊茶館
橋邊茶館毀於五十年前的一場大火之中。那個每天吞噬大量谷糠的老虎灶,那些包著藍布的鶴嘴水壺,還有許多年代各異的結滿污垢的杯碟茶具現在早已無處可尋,香椿樹街的人們只記得橋邊茶館特殊的外觀,三壁長窗,一面臨街,一面枕河,一面傍著小石橋,長窗的上方便是由鋸齒形木板綴接的樓壁,是漆成赭紅色的。從前年盛卿還活著的時候,你從石橋上走過碰巧就能見到他,看見他倚坐在樓窗前讀報紙,他的蒼白枯瘦的臉幾乎貼住了報紙,你會注意到年盛卿耳朵上戴了兩隻古怪的布套子,是用灰燈芯絨塞了棉花fèng制的耳朵套子。假如你見多了這種東西或許就不覺得古怪了,只是一些年幼的孩童往往被年盛卿的背影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跑上橋去問他們的母親,茶館樓上那個人,那個人是人還是熊?
一年四季茶客盈門,橋邊茶館的生意一直是很紅火的。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年盛卿的女人臘梅花獨擋茶館門面。茶客們很少有知道臘梅花的姓名和年齡的,都跟著別人這麼喊她,臘梅花,泡一壺新茶來,臘梅花,我走了,明天再來。臘梅花是續弦。年盛卿娶過兩個妻子,一個過門沒幾天,回娘家的時候過鐵路給火車撞死了。第二個做了茶館老闆娘,很賢惠也很靈巧,但肚皮慢慢地凸出來,起初人們都以為是懷孕,後來聽說不是懷孕,是肚子裡長出一個大瘤子。第二任老闆娘做了手術後就沒能走出市立醫院。年盛卿的婚姻出現過一個很大的空白,在那段失去女人的短暫的鰥夫生涯中,他從一個油滑的滿嘴髒話的茶館主人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沉默的鬱鬱寡歡的男人。茶客們記得有一天當他們在議論女人rx房形狀時,年盛卿突然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窗前來回踱步,我受不了啦,我不要聽,我要找樣東西把耳朵堵住。年盛卿在盛放茶葉具的柜子里乒桌球乓地翻找著,最後匆匆地跑到樓上。當他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耳朵上已經戴了那副灰燈芯絨的耳朵套子,茶館裡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而年盛卿若無其事地走到老虎灶旁,用木勺把大鐵鍋里的沸水舀進鶴嘴壺裡,人們難以忘記他當時的表情,我不要聽,我不想聽了,年盛卿喃喃自語,他的面部肌肉富有節律地抽搐著,眼神黯淡漠然,唇邊的微笑含義不明,那恰恰是人們印象中怪人的表情。人們曾經認為怪人年盛卿將不思婚娶,但是好事的媒人又把老西門的臘梅花領到茶館來了。那是一個夏日午後,臘梅花站在茶館臨街的長窗外,穿一件紅花白底旗袍,衣襟上別著兩朵白蘭花,她朝橋邊茶館樓上樓下里里外外地巡望著,一雙杏眼顧盼生輝。而年盛卿也把頭探到窗外,朝外面的女人望了一望,神情木然。媒人說,怎麼樣?年盛卿說,什麼怎麼樣?看見了,是個女的。媒人又說,你再看一眼,長得多漂亮,配你是配得上的。年盛卿的頭便再次探出去,朝外面再望了一望,他說,是漂亮,配我配得上。媒人急切地說,到底怎麼樣?年盛卿捂著他的耳朵套子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莫名其妙的笑聲,隨便,我隨便,他對媒人說,反正我戴著耳朵套子。
臘梅花做了茶館的老闆娘,她後來坦率地向熟識的茶客披露她的心跡,我哪兒是看上那個怪物?我是看上了這個茶館。臘梅花說,你們不知道我這個人,我這個人就是愛熱鬧,爹娘從小就罵我,說我多嘴多舌喜歡往人前湊,以後嫁到茶館裡去吧,哈哈,沒想到讓他們說中了,真的嫁到茶館裡去啦。有人居心叵測地問臘梅花,都說年盛卿命硬克妻,你就不怕他再克了你?臘梅花莞爾一笑,揮了揮手說,他克妻,我克夫,到底誰克誰還不知道呢?
茶客們說年盛卿是個怪物,臘梅花卻是一個天生的近乎楷模的茶館老闆娘,風騷、直慡,舌頭與嘴唇永遠都在跑動,這麼可愛的茶館老闆娘上哪兒去找呢?從前那些水汽瀰漫茶香浮動的日子,懶散而享樂的茶客們在橋邊茶館裡濟濟一堂,聽一男一女兩個過氣的評彈藝人拍響驚堂木,一把月琴一把琵琶,《長生堂》或者《林沖夜奔》,暗啞的嗓音失卻了華麗和高亢,卻保留著柔婉的韻味。茶客們在擊節讚嘆之餘注意到年盛卿夫婦不同的表現,原先酷愛評彈的年盛卿看來真的仇視任何聲音了,他戴著耳朵套子坐在角落裡讀報紙,他指著報紙對臘梅花說,又死了人,京廣鐵路火車出軌,死了三百多人。臘梅花卻聽不見男人的聲音,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兩個評彈藝人——主要是盯住那個張先生,忽然亮了,忽然又黯淡了。最後她的目光便像一泓多情的秋水潑在張先生臉上了。你唱得多好,我的心都碎了。臘梅花扯住張先生的長袍說,以後天天來吧,我們這裡出得起錢的。張先生大概是見慣了這種老闆娘的,他朝臘梅花作了個揖說,多謝老闆娘的捧場,臘梅花等著他的下文,張先生卻不說話了,只是輕抱雙拳,又朝她作一個揖。背著月琴笑盈盈地離去了。臘梅花倚門眺望兩個藝人的背影,嘴裡嗶嗶剝剝地咬著她的手指甲,塗過蔻丹的紅指甲咬斷了好幾片,臘梅花突然醒過神來,讓他們天天來還不肯,搭的什麼架子?臘梅花悵然地問一個老茶客,張先生怕我們付不出錢嗎?那個老茶客似乎深諳藝人之道,他說,不是錢的事,是面子上的事,這種過氣的藝人跑茶館是家裡揭不開鍋了,他們要錢也要面子,來是會來的,就是不會天天都來。臘梅花恍然大悟,嗤嗤地笑著說出一句很難聽的話,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呀?
臘梅花就是那種無所掩藏的女人,所以那年春天她對張先生的迷戀被茶客們廣泛地察覺,在一禮拜一次的堂會上,臘梅花看張先生,張先生看他的女搭檔,女搭檔看茶客們,茶客們則忍不住會瞟一眼坐在角落裡讀報的年盛卿,年盛卿仍然戴著耳朵套子,讀他的報紙,嘴裡念念有詞,茶客們一時難以判斷這個怪人對臘梅花的春心是否有所察覺。事情就是在月琴和琵琶聲中慢慢萌芽的,茶客們當時預感到會有一件風流韻事發生在眼皮底下,但他們萬萬想不到它的結局竟然是那場可怕的大火。
張先生的女搭檔有一天帶著一個陌生的青年來到茶館,臘梅花覺得奇怪,她問女藝人,張先生怎麼不來?女藝人說,他嗓子破了,不能出來唱了。臘梅花心裡咯噔一下,手指便又伸到牙齒間咬著,張先生不來這評彈還怎麼聽?臘梅花突然斜睨著女藝人說,你這種搭檔也夠狠心的,人家嗓子一破你就把他丟下了,找這麼個小搭檔,坐在一起也不配呀。女藝人聽臘梅花話說得很難聽,臉便沉了下來,莫名其妙,我走碼頭多少年第一次碰到你這種老闆,女藝人冷笑著說,聽不聽隨你便,輪不到你來教我怎麼做人,小田,不唱了,我們走。女藝人拉著他的新搭檔走出幾步,突然又回過頭捏著嗓子說,好一個多情多義的老闆娘,你愛聽張先生乾脆把他包下吧。臘梅花倚門而立,半怒半怨地回味著女藝人最後那句話。包就包,我又不是包不起。過了一會兒茶客們聽見臘梅花這麼回敬了女藝人。臘梅花將一片粉紅的指甲狠狠地扔在地上。說到做到,臘梅花就是這種女人。人們記得臘梅花為此三顧茅廬的經歷。前兩次自然都是高興而去掃興而歸,老茶客們看著臘梅花傷心的樣子都愛憐交加,勸她道,臘梅花你省了這份心吧,人家張先生雖然落魄,面子卻要講的,那小張調以前也唱紅過的,人家怎麼肯到茶館來吃軟飯?臘梅花立刻柳眉斜飛,說,滿嘴噴糞,什麼吃軟飯?我又不要養他的人,我只要養他的嗓子,我就是迷他的嗓子!老茶客們竊笑著,又指了指頭頂上的樓板說,你要養他也說得通,就怕年盛卿不肯養哦。臘梅花這時鄙夷地笑了一聲,她說,我才不管他呢,他反正戴著耳朵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