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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三個男人很快罷手了,很明顯他們也意識到莫醫生不像他們要找的莫醫生,操拖把棍的人很掃興地扔了手裡的傢伙,拍了拍手說,我說有點怪呢,詩鳳怎麼會跟個老頭?又滿腹狐疑地問莫醫生,你不是莫醫生,那麼誰是那個流氓莫醫生?憤怒的莫醫生拒絕回答他這個問題,也許他意識到自己是在替兒子受過。莫醫生試圖用雲南白藥敷在額角的傷口上,但這次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雙手顫索,無法完成他素日熟練的動作。莫醫生一氣就把藥瓶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對三個男人喊,滾出去,快給我滾出去。

    整個下午莫醫生躺在他的紅木床上,低聲咒罵著兒子小莫,莫師母陪著他落淚。老夫妻倆都側耳傾聽著小莫歸家的腳步聲,一直到半夜。半夜裡外面有了響動,莫醫生對著窗外喊,滾出去,快給我滾出去,可是外面原來是鄰居家的一隻貓。小莫一夜未歸。小莫第二天渾身濕漉漉地閃進了收購站的後院,幾個女店員發現他的衣服是濕的,就跟進來隔著窗子窺視他。小莫啪地關上了窗子,在窗後說,偷看什麼?我在換短褲呢。莫師母看見兒子平安回家,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她不知道兒子為什麼渾身濕透了回家,莫師母一邊敲門一邊問,你怎麼搞的,是掉河裡了嗎?

    不是掉河裡了,是往河裡跳了。小莫說。好好的為什麼往河裡跳?

    她非要讓我跳,我就跳了,她不知道我會游水。小莫說。莫師母大吃一驚,聲音就發顫了。

    她人呢?她怎麼樣了?

    不知道,我在河裡摸了半天,摸到她的一綹頭髮,可惜又滑脫了,後來就摸不著了。

    鬧出人命啦。莫師母眼前冒出無數金星,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了。收購站的後院裡亂成一鍋粥,幸虧幾個女店員幫忙,小莫得以把精神崩潰的父母安頓在紅木床上,替他們抹上安神醒腦的麝香膏。正在忙亂的時候,偏偏有個女的來找莫醫生配藥,小莫就粗暴地朝女病人吼起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配藥?我給你配上二兩砒霜。

    莫醫生的中風症就是從這天開始的,多年來一直受人尊敬的一代名醫躺在紅木床上,眼睛瞪大了怒視著兒子小莫,卻只能保持沉默。小莫這時候如夢初醒,他撿起地上的一堆濕衣服,眼前閃過殉情的詩鳳在護城河裡漂浮的畫面,小莫突然問旁邊的幾個女店員,你們說我會被判刑嗎?不會的,又不是你殺的她,是她自己要死的,這種事情男女雙方都有責任。一個女店員好言安慰著小莫。誰說不會?另一個女店員卻捂著嘴邊笑邊恫嚇小莫,她說,不是無期徒刑就是死刑,反正你小莫已經玩到頭了。從布市街拖來的屍車緩緩地經過了香椿樹街,人們都離開飯桌跑到街上觀望屍車和那群披麻戴孝的人。許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見那個名叫詩鳳的女人,死者的臉部隨板車的行駛節奏左右搖晃著,浮腫、蒼白,但依然不失美麗。詩鳳的名字已經在香椿樹街上流傳數日,現在終於以溺死者的姿態在人們的視線里暴露無遺。屍車停在收購站門口,詩鳳的男人還有親友們執意要將死者停屍在莫家,作為對肇事者小莫罪行的揭露。從古老的風俗傳統來說這是一種最有效最徹底的手段,莫家人對此無力拒絕。小莫已經悄悄到外地親戚家避風,而莫醫生夫婦則終日躺在紅木床上期待命運對他們一家作出裁決,生死兩可,老夫婦已經心如死灰。死者詩鳳就這樣在莫家停屍了三日。收購站的女店員們和顧客對空氣中更加難聞的氣味怨聲載道。當然這是香椿樹街人作出的一種反應。另一種反應是許多居民捂著鼻子疾步穿過收購站,伸長脖子朝死者詩鳳看一會,然後又捂著鼻子離開了。除了死者詩鳳,人們還可以看見詩鳳的忠厚而可憐的男人,他在向圍觀者細述小莫作為騙子害死詩鳳的全部經過,我們以為他真是莫醫生,誰知道他是騙子,詩鳳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誰知道他是個惡棍,誰知道他是個流氓?那是秋風漸涼遍地落葉的季節,香椿樹街的所有話題幾乎都貼著小莫展開,人們不得不從小莫的童年時代開始回憶,回憶里幾乎全是頑劣和荒唐,小莫從小到大竟沒有做過一件值得讚譽的事,如此看來小莫最後惹出人命案子也不足為怪了,小莫假如要吃官司也是活該。可惜的是死者詩鳳,一時的糊塗犧牲了自己年輕美麗的生命。收購站的一個熱衷於巫術的女店員回憶初見詩鳳的情景說,她一進來我就猜到這個女人會大禍臨頭,我看見她的身後拖拽了一條紅光。

    一朵雲

    我們已經習慣於在人行道或斑馬線上行走的城市生活,世界上許多美麗、原始而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比如高山、沙漠、冰川、糙原和森林,現在只是人們心目中的旅遊聖地,有人在夏季搭乘飛機、火車和汽車長途跋涉到達那裡,最後帶回許多人與自然親密相處的彩色照片,也有人想去那些地方而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不去也沒什麼,他們的城市生活依然如故。毛拉烏達的詩人兼哲學家、畫家浩克的故事非同凡響,但他的荒漠之死卻不能讓現在的少男少女豎起耳朵,浩克的另外一個朋友有一次不耐煩地對我說,別再提他的事了,提它幹什麼?連晚報的花邊新聞欄也擠不進去。

    直到一九八七年春天,我才收到了浩克的一封來信,那時候浩克已經失蹤三年之久,他的瘦削的憂鬱的臉只是在朋友們的集體合影里閃爍智慧的光芒。應該說當時我已忘了他了,我當時注意到信封和內頁的字跡有些怪,它們像樹枝或圓圈一樣隨意搭配,拙劣而粗蠻,與我記憶中的浩克的字跡毫不相干。我懷疑過這封信的真實性,但我想到字與人一樣都是會變化的,也許這就是浩克所說的返樸歸真呢?我從來沒有讀過這麼奇特的信。信的主要篇幅都用於描寫一種叫雲陣的自然景觀。雲。雲。雲。雲是如何在毛拉烏達的天空中巡遊和變化的。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雲,但是毛拉烏達的雲陣是別處看不到的。信的末尾寫信人話鋒一轉,邀請我在五月前往毛拉烏達參加的他的葬禮。令人心驚的就是這個葬禮。後來我的毛拉烏達之行也就是為了參加這個莫名其妙的葬禮。

    西北邊地在五月仍然是一片雪泥荒漠,火車把旅人扔在鐵路盡頭的小站上,長途汽車把旅人扔在幾座泥坯房和漫天風沙中,而你要去的那個地方仍然遙遠,隔著山,隔著沼澤,隔著無邊無際的開闊地。我難以忘記我在等待浩克的馬車時的心情,長河落日在毛拉烏達顯示了古典的壯麗磅礴之勢,我在小旅店的窗口看見了從前在畫報和電影裡見到的西部黃昏景色,我看見了雲,我看見一朵雲從胡楊樹林那裡輕盈地浮升,很像一隻歸圈的羊喘了一口氣,站住了,然後繼續向上浮升,它的色彩由雪白泛出金黃,最後變成橙紅色。很快又有一朵雲追逐而來,相綴在第一朵雲的邊緣,剎那間顫動了一下,兩朵雲合而為一,一邊浮動一邊變形。第三朵雲。第四朵雲。第五朵雲。那麼多的雲信佛聽到集結的哨聲朝一個方向款款而來,它們的形狀和隊列像一群孩子的追逐嬉戲;或者就像士兵們在一場戰役中的殊死搏鬥。

    那就是毛拉烏達的雲陣,只是在親臨奇境後我才相信那不是浩克的藝術虛構。但云陣畢竟只是雲陣,天黑了就消失了。我開始想浩克和葬禮的事。在小旅店昏暗的豆油燈下枯坐,聽見大風卷過戈壁荒原,沙粒擊打著遠處近處的胡楊樹,我覺得我正在接近浩克的那種神秘詩化的生活。旅店老闆娘不知道浩克的底細,她把浩克叫做北京來的氣象員。“北京來的氣象員早回北京了,我看見他開著卡車從山口過。”老闆娘看見我臉上愕然的表情,高聲說,“你那樣瞪著我幹啥?我不騙你,冬天就走了,我親眼見他從山口過,他那汽車輪子打滑,我還幫他墊樹棍來著,他親口對我說,他要回北京啦。”剩下的夜晚一下子變成獨自猜謎和推理的夜晚,風沙仍然吹打房屋寥寥的小鎮,窗外的天空漆黑無邊,狼嗥聲忽遠忽近地傳來,我所熟悉的城市生活似乎消失在久遠的另一個世紀裡。我開始感到某種恐懼,恐懼來自於浩克詭秘的行蹤,也來自此次旅程撲朔迷離的終點。

    第二天早晨我被旅店老闆娘推醒了,她說,“有個女人,有個女人來接你了。”我到窗口朝外一望,看見一輛馬車停靠在胡楊樹下,一個陌生的扎綠頭巾的女人正牽拉著馬韁朝旅店窺望,那不是浩克,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女人。我坐上了娜敏的馬車,馬車吱扭扭地壓過砂石路,駛出去好久,我突然發現身邊的一個麻袋活動起來,裡面露出一個小男孩枯黃的頭髮和骯髒的臉蛋。我幾乎立刻捕捉到了浩克遺傳在男孩臉上的特徵,一隻傲慢的被朋友們戲稱為蘇格拉底鼻的鼻子,一雙恍惚的充滿憂鬱的眼睛。男孩大概有三歲,他把油膩污黑的手伸到我面前,左右搖晃著,“餅乾,餅乾。”我終於聽清男孩在向我索要餅乾。

    我打開旅行袋翻找餅乾的時候聽見空中響起一記清脆的鞭擊聲,是娜敏的鞭子,鞭梢恰恰落在我的旅行包上。娜敏沒有說話,但我覺得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在向我發出嚴厲的警告。娜敏是個黝黑乾瘦的西部女人,她的容貌肯定會被城市的朋友們公認為醜陋。但是在毛拉烏達所有對女性的審美標準都顯得華而不實,我看著娜敏的綠頭巾在戈壁晨風裡飄拂,對於浩克的妻子兒子,對於浩克將要展現在我面前的一切,我都不會大驚小怪。我想從我第一眼看見娜敏,看見我朋友浩克的妻子,我就意識到浩克與我已經毫不相干,我來參加一個古怪的葬禮,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再讓我大驚小怪的了。“浩克什麼時候死的?”我問。

    “春天。”娜敏說。“春天的什麼時候?”我問。

    “下雪封山的時候。”娜敏說。

    “具體是哪一天呢?”我又追問。

    “下雪封山的時候。”娜敏說。

    我不再追問下去,我看著娜敏執鞭駕馬的沉靜的背影,心裡想毛拉烏達的語言或許與我們也是毫不相干的。

    早晨的太陽緊貼在高原之上,太陽離我似乎是一箭之遙,但空氣仍然清冷襲人。遠遠的山口那裡有駱駝隊通過,清脆的駝鈴聲隱隱地傳過來。我記得我搭乘的長途汽車曾從那裡通過,但時隔一天,那個山口對於我竟然顯得如此陌生如此朦朧。抬眼望去幾朵碩大的雲正裊裊地擠出山口,繼而在澄碧的天空中飄卷、浮動,早晨的雲是潔白而輕盈的,但我注意到它們同樣組成了奇異的雲陣。

    “你在看雲嗎?”娜敏突然回過頭說。

    “是的,這裡的雲確實很神奇。”我說。

    “那麼你看見浩克了嗎?”娜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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