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頁
他們從來不聽我說,他們不想聽我說。你與他們不一樣,我覺得你是唯一一個能交談下去的人。你是人世間唯一一個好人。為什麼這麼說?你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我。不,我已經了解你了。女孩突然莞爾一笑,她交叉雙臂抱著肩膀,低頭看著身上的那襲白睡袍,我一年四季都穿著它,天涼了,起風了,下雪了,我常常覺得冷,一年四季,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天涼了,你該多穿衣服了,只有你對我說過這句話。尹樹的臉莫名地有點發熱,他囁嚅著說,天真的涼了,你為什麼還穿著睡袍呢?因為我只有這件睡袍。我什麼都沒有,我有許多辛酸的事情想告訴你,你想聽嗎?
我想聽,可我是郵遞員,我還要去送信。尹樹注意到女孩的臉上再次出現了憂怨和失望的表情,而她的雙眼在瞬間已是淚光漣漣了,尹樹欲離欲留,他緊張地考慮了一下適宜的措詞,最後他說,告訴我你的病床號好嗎?到了休息天我會來看你。
九病區九號床,很好記的,女孩轉過臉對著醫院的高牆,她用一種哀婉的聲音重複了一遍,九病區九號床,你不會忘記諾言,你會來看我的。尹樹說,我從來不忘記諾言,一定會來的。尹樹跨上他的郵車騎出幾米遠,他覺得後面一陣清風一串腳步,女孩又追上來了,她擋住了尹樹的去路,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凝視著他。怎麼啦?尹樹只能停下車,他說,我不會騙你,我會去看你的。我相信你,女孩的目光突然變得羞澀起來,她低下頭說,你能不能送我一件東西?隨便什麼東西,只要是你現在帶在身上的。隨便什麼東西?尹樹狐疑地問,他先是摸了摸頭上的郵帽,又摸了摸口袋裡的鑰匙,覺得都不合適,尹樹充滿歉意地說,真不巧,我穿著工作服,身上什麼都沒帶。隨便什麼東西,我不要禮物,只要得到你的東西。女孩的聲音聽來是焦渴而真摯的。
尹樹終於在口袋裡摸出一條手絹,是男人常用的藍灰格子手絹,他說,給你這條手絹行嗎?髒了一點,可只有它了。尹樹記得女孩接過手絹時幸福而滿足的表情,女孩抓著他的手絹像一隻白鹿跳進醫院的邊門,他最後看見女孩一路揮舞著那條手絹,手絹在風中輕盈地舞動,還有女孩的白色睡袍,它們一起在十月秋風中輕盈地舞動。
以後的日子晴光艷好,尹樹去楓林路送信時注意到醫院的邊門都是緊閉著的,門扉上的青苔和鏽蝕的鐵鎖再次證明那是一座禁止出入的死門。
穿白色睡袍的女孩不再偷跑出來了,郵遞員尹樹覺得奇怪,就像當初突然在那裡看見她一樣。尹樹側首凝望著那扇門,心裡竟然是一片悵惘。
尹樹沒有忘記他的諾言,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他脫下綠郵服,以一個普通男子的裝束走進楓林醫院,醫院傳達室的老人認出了尹樹,他說,你今天是來看病人吧?尹樹點了點頭,並沒有作任何解釋,他的臉上浮現的還是倨傲和神秘的微笑。醫院很大,尹樹幾乎都是走在一片無盡的落葉殘糙上,走出秋天的花園就走進充滿消毒藥水氣味的迴廊式病房,如此循環往復,尹樹突然惶惑起來,郵遞員善於識路認門,但他怎麼也找不到白櫻桃所在的九病區,九病區在哪裡?他終於攔住兩個匆匆而過的女護士問詢,你們這兒有九病區嗎?而她們的回答使尹樹大吃一驚,以至懷疑自己是否置身怪夢之中。一個女護士說,現在沒有九病區了,九病區早就改成太平間了。另一個則指了指後面的樹林說,過了樹林有一座紅瓦房,那兒就是太平間。尹樹不記得他是怎麼通過樹林走近紅瓦房的,也不記得當時的勇氣和衝動從何而來。有個工人正在太平間門口乓乓乒乒地修理推屍車,尹樹就問他,這裡有叫白櫻桃的女孩嗎?工人說,有,好像是九號。尹樹就問,你知道她什麼時候死的嗎?工人說,好像夏天就死了,放在那裡一直無人領屍,那女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是她什麼人?尹樹說,什麼也不是,我是一個郵遞員,我只想來看看她。
尹樹臉色蒼白,捂住胸口一步步走向九號屍床,他再次看見了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她的美麗的容顏栩栩如生,她的孤寂的神情一如既往。尹樹看見女孩纖細如玉的右手,她的右手緊緊握著那塊藍灰格子的手絹。
與啞巴結婚
費漁在九三年的夏季仍然顯得卓爾不群,在眾多的男同事穿著T恤和沙灘褲上班的時候,費漁的衣著顯得特別嚴謹和高雅,白色的襯衫,灰色的西褲,棕黃色的中外合作生產的老人頭皮鞋,當同事們坐在電風扇前對八月的高溫怨聲載道時,費漁從他的黑色公文包里摸出一把梳子,從左向右梳理一頭烏黑美觀的頭髮,人們注意到費漁寬闊的額頭光潔乾燥,沒有任何汗跡,費漁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熱。我們這個城市人心浮泛缺乏教養,唯一的楷模就是三十歲的美男子費漁了。曾經有兩個女孩子在洗手間裡議論費漁,一個說,現在好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一個費漁,可是費漁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另一個女孩痴痴地笑了一陣,突然說,費漁像一個古希臘雕像。女孩大概覺得這種讚美不著邊際,又說,你知道嗎,費漁給我送過花,一束白色的蒼蘭。
費漁給公司內外的許多女孩送過花,這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是費漁多年來結交了許多女孩,卻始終沒有遇見一個他喜歡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費漁有一次給他遠在美國的姐姐寫信,信中坦陳了他在感情生活上的奇異感受,我是一個在心智健康方面都很正常的男人,我自知有英俊的容貌和瀟灑的風度,許多女孩或明或暗地愛慕著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誰也不愛。也許你會懷疑我像你們那裡的一些男人,懷疑我是愛男人的男人,我向上帝發誓,我不是,男人與女人相比更令我生厭,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拒·絕·別·人·的·愛,·但·我·不·愛·任·何·一·個·人。在美國的姐姐後來給費漁回了信,她按照美國人的方法建議費漁去看心理醫生。費漁讀完信兀自冷笑了一聲,心理醫生?這裡又不是美國,那玩意是騙不到錢的。費漁鄙夷地想著走進他精心裝修的盥洗間裡,他要打開煤氣熱水器洗淋浴,在天頂玻璃和三面大鏡子的折射下淋浴,這是費漁每天下班回家後必需的一道儀式。
台式音響里是古典大師蕭邦的鋼琴聲,費漁的心情因為音樂和沐浴而變得舒暢,四種鏡子裡反映出同一個男人優美耐看的裸體,寬肩,長腿,肌肉線條分明而不顯粗蠻,費漁喜歡從四個不同的角度分析研究自己的身體,得出的結論幾乎都完美無缺。費漁一邊淋浴一邊揮舞著拳頭對鏡中人說話。你不錯,你真他媽不錯。費漁對另一個費漁說。你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之一,不,你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費漁對費漁說。女孩子都愛你,可是你不愛她們。費漁對鏡中的費漁做了個鬼臉。
費漁淋浴完畢在身上噴一點兒男士香水,只是一點兒,香水的香味強度必須維持在若有若無的界限上,這也是費漁篤守的信條。然後費漁準備出門,與一個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女孩子約會。約會地點假如由費漁擇定,一般都是在河濱樹林、古城牆或者大鐘樓下那種富有情調的地方。假如女孩子擇定約會地點,它們就是亂七八糟的了,有旱冰場、電影院、迪斯科舞廳、百貨商店,甚至有一個女孩別出心裁地請費漁到婦產醫院門口見面。
費漁每次去約會之前,照例要拐到一個名叫伊甸園的花店買一束鮮花。費漁給時裝店的營業員小佩送過三次花,都是紅色的石竹花,費漁也因此惹上了一場糾纏不清的麻煩。小佩走在九三年的大街上可以與費漁同樣地引人注目。清朗的眉目酷似日本的一個女影星,又酷似香港的一個女歌星,高挑豐滿的身材在亞洲地區幾乎是一個珍品,而小佩的兩隻碩大的耳環是檀香木的,這在整個世界也具有獨創意義。當費漁與小佩第一次約會時,他不得不給這個美麗時髦的女孩打出八十五的高分,對於費漁的標準來說這也是史無前例的。
費漁和小佩走在河邊樹林裡感受到別的情侶投來的艷羨的目光,這使費漁覺得滿足,費漁因此在一個星期內與小佩約會了三次。不幸的是費漁給女孩打的分數每次都要降下五分,一次是因為女孩嘴裡冒出一股大蒜氣味,另一次降分則是由於孤陋寡聞,當費漁大談美國新任總統柯林頓時,小佩居然問,柯林頓是誰?是個歌星嗎?費漁覺得這些錯誤不可原諒,他不能忍受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女友。到了第三次約會時,女孩凝視費漁的目光流露出無限的柔情,費漁卻避開她的目光,心裡不無悵惘地想,她現在只剩下七十分了,或許只剩下六十分了,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女孩有這麼多的缺陷?費漁覺得女孩每張嘴說一句話他心裡就結一寸冰,後來小佩滔滔不絕地談到她姐姐的婚禮,動用了九輛高級轎車,置辦了十八桌酒宴。你猜在哪個飯店辦的酒宴?小佩用一種驕傲的語氣問費漁,費漁搖搖頭,猜不出來,也沒興趣猜。費漁突然站起來說,對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費漁藉口上廁所,異常潦糙地中斷了他與小佩的第三次約會。他記得離開河邊那張長椅時,聽見小佩的響亮而亢奮的聲音,你猜出來了嗎?是五星級的大飯店,你肯定能猜出來的。費漁一邊走一邊暗暗罵著,庸俗,庸俗,俗不可耐。費漁沒想到小佩是一個強硬的對手,小佩的電話第二天就追到他的公司來了。費漁一聽到對方慍怒的聲音,連忙說,我不是費漁,費漁不在。費漁匆忙放下電話,他發現辦公室的同事都用一種探詢的目光盯著他,這種目光一向是他深惡痛絕的,費漁就將皮椅轉了九十度方向,讓同事們只看到他的後背。費漁沒想到小佩逕自闖到他的辦公室來了。小佩濃妝艷抹怒氣沖沖,突然站在他面前,費漁馬上意識到他碰到了一個難纏的女孩子。費漁不失風度地給小佩讓座,心裡想,這女孩今天怎麼化的妝?窮凶極惡像個jì女,現在打分恐怕六十分也勉強了。嘴裡就說,我都認不出你了,臉上的妝畫得這麼濃。小佩仍然怒氣沖沖地站著,怒氣沖沖地說,不要你管我的臉,我要你解釋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恰恰是難以解釋的。費漁把小佩領到公司外面,企圖以王顧左右而言它的方式緩解女孩的憤怒。費漁摟住她的腰肢說,走,我們去俱樂部游泳。但他的那隻優雅溫柔的手被女孩甩開了,誰跟你去游泳?你還沒對我解釋清楚呢,為什麼要污辱我?小佩美麗的丹鳳眼現在迸射出類似母獸的光芒,費漁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有什麼資格來污辱我?費漁寬闊的雙肩自然聳了一次、兩次,污辱?費漁攤開雙手說,這從何談起,我從來沒污辱過任何人,尤其是對女性。不是污辱,那你就是玩弄、調戲,你要解釋清楚,為什麼要調戲我?這就更荒唐了,什麼叫玩弄,什麼叫調戲,我倒需要你作出解釋了。裝糊塗。小佩冷笑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好吧,讓我來問你,既然你不愛我,為什麼要擁抱我?為什麼要吻我?我給你記著呢,擁抱三次,親吻兩次,那不是調戲是什麼?那不是玩弄是什麼?那不過是一種身體語言。因為從側面四十五度角觀察你,你的臉部線條特別美麗。我美麗關你什麼事?我要你說清楚,既然你不愛我為什麼還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