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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竹籃後來還是派了用場,母親把買來的蔬菜放在裡面,保持鮮潔。破竹籃常掛後門,探出幾棵綠油油的青菜隨風搖盪。小輸油碼頭噴出的油霧熏黃了不幸的竹籃,我有時候站在竹籃下俯瞰臭水河,沿河而過的船上人,你們誰看到了我家的後門?誰聞到了從後門湧出的鬱鬱不樂的干糙氣息?
火災
再想想我們的老街真是一鍋雜燴湯。
圍繞我家的房子有舊日棺材店陸家,有三流木匠老賈家,有蘇北移民阿八大家,還有一家灰黑色的新興化工廠。陸家曾經有一條雜毛狗,善撲貓和小雞。我一度很喜歡那條雜毛狗,狗後來死在棺材店最後一口柏木棺材裡,我和狗主人陸先生一起把狗從棺材裡拖出來,放在我家後門的臭水河裡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給雜毛睡了。”陸先生凝視狗在水上浮動時對我說。雜毛狗死時陸先生也年屆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氣息,我看見從陸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淚是黃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顏色。最後一口柏木棺材就豎在對門陸家的廳堂里,沉靜而莊嚴——我站在家門一眼就看見棺木的姿態。陸先生銀髮白髯獨坐廳堂,面對他的壽棺聽著老街的市聲。街鬧人靜。陸先生銀髮白髯獨坐廳堂,偶爾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婦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親。陸先生說:“小弟他娘,又去割糙啊。”母親放下籮筐說:“割糙的命呀,陸先生您坐著。”陸先生就這樣銀髮白髯地坐著坐著就老去了。
陸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靈三天三夜,喪禮古樸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後一個享用棺木的老人,母親帶著我和小飛蛾向陸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參加了陸先生龐大的守靈隊伍。隔壁化工廠的火災就是和陸先生的喪禮同時發生的。是夜裡,半街人聚集在舊日棺木店門裡門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見化工廠內紅了半邊天,有人在發瘋似地敲鐵皮桶。化工廠剎那間翻了天。消防車的警報聲從街的盡頭響起來,震動我們的百年老街。消防車是又紅又大的,旋風般駛過辦喪事的陸家和人群。我聽見車上有人大聲吼叫:“救火去——你們怎麼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這聲音在街的這邊或者那邊迴響,我拔腳往化工廠跑,卻被母親一把抓住了。母親說:“別去,那鬼廠燒光了才清淨!”我仰望化工廠的火光,心有所動。我發現街坊鄰居都在為陸先生守靈,沒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裡洶湧噴濺,映紅了陸先生的舊日棺材店,映紅了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場火災過後老街未傷皮毛,只是老去了陸先生。有一陣子人們在暗地裡回味那場火,各種意見神秘莫測。化工廠人說是一根菸蒂從牆外飛進了油庫著的火,老街人卻不信,他們心目中藏著一個神聖的縱火犯。
“陸先生亡靈放的火。活著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親也這樣說。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讓你去想,讓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對化工廠的入侵懷恨在心。陸先生可能一樣。但是陸先生活著的時候沒說過什麼,都說他是一個好脾氣會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樹
到我小學畢業為止,我已在圖畫本上建造了數以百計的美麗樓房。現在我已無從考慮這種特殊癖好的來由,只記得那時候一個人睡在家中小閣樓上,夢見自己光著腳無數次走進那些樓房中,然後爬到樓頂曬太陽,曬得很溫暖。畫到第二百棟樓房時,母親和前院老賈商量,要給我們兩家合蓋一個灶披間。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點只有選用兩家之間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裡長著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
問題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樹上。
蓋屋之前先伐樹。木匠老賈在伐樹,他發現我母親推開了窗戶注視著他和樹。母親說:“老賈不用你動手的,我們來伐好了。”老賈:“不客氣了,我自己來,當木匠的動動鋸斧還不容易?”他們說著話漸漸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我母親濃墨的眉毛先擰起來了。她叉起手指彈擊窗玻璃,佯笑道:“老賈,梧桐樹是誰栽的?”老賈說:“嘻,難道是你家栽的嗎?”母親便不再笑了,她三步兩步衝到小天井裡,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樹上摸索著,她的手停在樹根梢的一塊刀刻的疤節處不動了,“老賈你睜眼看看這是什麼字?”
那是什麼字?樹上刻的是我的辱名:小弟。刀刻的字跡長了數年長得斑斑駁駁、醜陋艱難,像兩隻灰蝴蝶飛不起來。
我站在一邊看見木匠老賈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歲剛會寫字的時候,母親教我在梧桐樹上刻下了自己的辱名,她說:“在樹上刻下你的名字,將來給小弟打家具娶媳婦。”可是天井裡這棵梧桐樹到底是誰家栽的?我一點沒有記憶。老賈明明記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這樹,母親卻記得是生我那年她從街上買的樹秧,兩毛錢一棵。他們爭執不休,我母親在院子裡的第一次罵街耍潑就這樣開始了。她亂發飄灑,搖撼斷樹,枯唇裂血,氣沖我家屋頂。她一定要老賈說梧桐樹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賈栽的。老賈和母親圍著一棵樹爭執不休。我看見老賈的臉最後漲成豬肝色,他罵:“你這女人,你窮瘋了苦瘋了,梧桐樹就送你做壽材吧。”罵完拖起他的鋸斧逃進了前院,回頭再望望我的母親,老賈覺得溫和敦厚的後院女人正在朝蠻橫兇殘發展,老賈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沖我母親嚷了一句:“蓋他媽的鳥廚房,擠死熏死餓死算了,大家一起死,誰也別舒服。”
這一年兩家合用的灶披間終於沒成。因為老賈家賭氣罷工,並用一堆破缸爛鐵占據了天井的一半。母親後來把那棵梧桐樹拖進家門,她說情願不蓋灶披間也不能讓老賈吞了那棵樹。“天下東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這世界上到底誰怕誰?”母親和我一起把樹扛上了我的閣樓。以後的歲月里梧桐樹一直陪伴著我做各種少年之夢。我數過那樹面上隱約可見的年輪,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歲,竟是十八個褐圈。那天井裡的梧桐樹到底是誰栽的呢?
我夢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樹籽在我家天井裡蓬勃生長。一切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神奇的故事。我會記住這棵被伐的梧桐樹,會記住我自己的故事。
紅斑
冬季里我母親發現了化工廠輸油碼頭的一隻熱水管,熱水管伸出油泵房的牆外,汩汩流著滾滾的蒸氣水,清亮亮的。母親端著臉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進水裡撩撥著,驚喜地喊:“好燙,好乾淨啊。”冬季里我母親帶著我和小飛蛾在後門的熱水管下洗臉洗菜洗衣服。冬季里我們家省下了燒熱水的煤。我們一家人暗中狂熱地愛上了化工廠的熱水管,對街坊鄰居絕對保密。誰也不知道我們家窩藏了一隻奇妙的熱水管。
但是有一天我姐姐小飛蛾突然摔了小圓鏡鬼哭狼嚎:“媽,你來看我的臉,我的臉怎麼啦?”一家人都應聲去看小飛蛾的臉,小飛蛾的圓臉蛋上一夜間爬滿了星星點點的紅斑。“這是怎麼啦?”母親摸著小飛蛾的臉驚惶失措,“癢嗎?”我在一邊也猛地感覺到臉上一陣搔癢。我拾起小圓鏡照了照,看見自己的臉上也已經長出奇怪的紅斑。我比小飛蛾更尖厲地叫了一聲,蒙住了眼睛。紅斑使我變得醜陋無比!我母親茫然四顧,目光最後落到後門外的熱水管子上。她的臉色變得煞白,緊咬嘴唇吐出一句:
“該死的水管子!”該死的化工廠的熱水管子。你為什麼要讓我母親發現了呢?我心底湧出某種深厚的怨憤和悲愴,我把小圓鏡摔在母親腳下摔個粉碎,一個人逃到了我的閣樓上。我蜷縮在我家的半空中,聽見母親和姐姐小飛蛾嗚咽的說話聲。“媽媽明天燒水洗臉別省那兩塊煤好嗎?”“明天燒水洗臉不省那兩塊煤了,再也不省那兩塊煤了。”我想那天也許是我少年時代最悲傷的一天。我準備逃學一星期,等臉上的紅斑消退後再去學校上學。一個人躲在閣樓上,不敢詛咒我的母親,只是一遍遍咒罵著化工廠的熱水管子,化工廠你真是毒氣四溢嗎?化工廠你無聲無息地在我臉上畫下了無數紅斑。我奇癢難忍、滿臉潰爛,紅斑將成為特殊的標記深深打在我臉上。我帶著母親和化工廠聯合列印的標記在城市的各個街道遊蕩了七天,歷經所有漂亮的房子醜陋的房子從未見過的房子和夢中出現過的房子,最後我還是疲倦地回到了古老而骯髒的老街,我沒有錢沒有勇氣沒有離家出走,我站在老街濃稠的暮色中叩響自家的木板門,回首四望,只見左鄰右舍的房屋蒼茫一片,空氣中滿是我所熟悉的氣味包括醃菜味油煙味家具霉味尿布味狗糞味和化工廠的毒味。我突然掩面淚下:我走了七天還是走不出環繞我家的房子。
錯失
其實在五年前我們家就有過一次搬遷的機會。
五年前父親的工程隊蓋了三棟水泥預製板的住宅樓。父親回家拍著我的頭頂說:“想不想搬大樓里去住?你對你媽說去。住在五層樓上,三大間,有陽台,還有衛生間。”我欣喜若狂啊我的思想立刻像鳥一樣飛越了我家的屋頂和整個老街。聽說工程隊的住宅樓蓋在南郊,我知道南郊的大片空地上已經豎起了無數灰白色的樓房。南郊已經成為我們這個城市的第四個區。南郊是個陌生的好地方。早晨。一家人幾乎成一字縱隊走出家門,到南郊去看房子。父親走在前面領路,我緊跟其後,母親和小飛蛾拖拖拉拉地走在尾巴上。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父親穿著沾滿灰漿的工裝褲走路飛快,母親一邊走一邊綰著蓬鬆的髮髻,小飛蛾挽著母親沿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而我臉已漲得通紅,我將第一次進入屬於我們家的美麗的樓房。我記得我們一家四人站在一棟尚未竣工的樓房前面。聽見南郊的空氣被遠遠近近的推土機粉碎機聲響震動著,陽光也像碎片金屬迷晃了我的眼睛。我看見四個粉刷匠正把那棟樓房刷上稀薄的白灰,不斷地從腳手架上落下灰糊掉到我們頭上,但是我們四個人一動不動地仰望著粉刷匠和樓房。我們仰望著漸漸地表情就發生了變化。
我記得那棟樓的格局和裝修。我發現那不是一棟美麗的樓房而像一隻巨大的鴿籠,線條愚蠢門窗小氣,所有的陽台都小心翼翼地貼在一起。我發現南郊的樓群沒有一棟比得上我畫在本上的樓房漂亮。這使我很傷心。進樓,還是一字縱隊,我們家人魚貫而入501房間。這回是母親在前了,她推開門後僅幾秒鐘的工夫就對父親喊:“不行,不行,這家不搬了。”她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裡迴響,勢如千鈞。我母親在三個房間和衛生間裡焦灼地撞來撞去,最後倚在牆上疲憊不堪地喘息著,她對父親、小飛蛾和我輪流審視了一圈,輕聲說:“不搬了,這房子還不如老街的舒服。你們先別鬧,我說不搬就有不搬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