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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者連連點頭,說,信,怎麼不信?點頭過後不免有些疑惑,心裡說這個花匠怎麼這樣下賤?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事被人遺忘了,這個花匠,他竟然還想著伺候那個六小姐!花匠不是個饒舌的人,其實有關他的陳年舊聞都是香椿樹街上的幾個園藝愛好者傳出來的。每年清明前那些人來民豐里求花匠替他們遷盆插枝,花匠一高興就說起六小姐,那些人為了讓花匠更高興,問的便也是那個舊時代的美人的事,曾有人用覬覦的目光瞟著窗台上的那盆香水月季,說,這盆花養得真好,花匠瘦削的雙頰立刻泛出醉酒似的酡紅,他說,是給六小姐養的,她最喜歡這種月季。園藝愛好者聽得又是愕然,心裡說六小姐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個下賤的花匠,他竟然還給她養著一盆月季!
民豐里住著許多熱心好事的婦女,空閒時便跑東走西的給單身男女牽線做媒,從花匠年輕力壯的時候開始便有人登門說親,多少年過去卻沒說出一個結果,那些為花匠做過媒的婦女談起此事便怨聲載道,說花匠並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無法忍受。花匠讓媒人領著去相親,卻不肯與人面對面坐下來,他說,用不著靠那麼近,我看一眼就行,隔著玻璃也行,離開十步路遠也行。媒人只好精心設計了讓花匠看那麼一眼,但是讓人掃興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頭來,嘴裡輕聲嘀咕一句,不像,一點都不像。媒人聽見他的嘀咕聲就知道親事吹了,不像?不像誰?又是那個軍閥惡霸家的六小姐!做媒人的嘴上不點破,心裡卻在罵,從來沒見過這麼痴心這麼下賤的人。做媒的人甩下花匠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想氣氣這個下賤的花匠,就回頭丟下一句話,你也別太挑剔,其實人家也沒看上你。花匠垂著頭在後面走,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媒人的話,花匠說,不像,又嘆了口氣說,不像,真的一點也不像。其實說不管花匠的事都是氣話,民豐里住著這麼一個單身男人,那些熱心的婦女不可能對花匠的親事撒手不管,她們總是期望有一天在花匠的親事上鳴金收兵。這一天終於真的來臨了,功臣是桃子的母親,女的則是一個廢品收購站的會計,叫阿珍,守了多年寡了。桃子的母親後來公正地評價過阿珍,說,阿珍其實脾氣很暴躁的,不過她長得很像那個六小姐,桃子的母親噗哧笑了一聲,像六小姐就行,花匠說脾氣好壞沒關係,只要像六小姐就行。
據桃子的母親說,花匠當時隔著收購站的麻袋包看阿珍打算盤,眼睛裡倏地閃出光來。嘴裡幾乎喊著,像,只有她最像。桃子的母親這麼繪聲繪色地描述時井邊婦女們都笑起來,笑過了以後側臉望望花匠窗台上的那盆月季,都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阿珍是那年春天再嫁到民豐里的,聽花匠說過鄭家六小姐的人都從她的臉上身上想像六小姐的綽約風姿。但阿珍畢竟是人老珠黃了,人們很難把她與花匠嘴裡的傾國傾城聯繫起來,阿珍每天拎著一隻尼龍袋在石庫門裡進出,臉上總是像掛了一層霜,假如孩子們在院子裡相互追逐與她擦身而過,阿珍便怒氣沖沖地朝他們翻個白眼,說,去充軍啊?鄰居們便想,畢竟做慣了寡婦,脾氣果然不好,又想,花匠也真是滑稽,挑了多少年的女人,最後挑了個阿珍。那年春天花匠是快樂的,花匠新插的幾盆月季都早早地開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比一盆艷麗。花匠在早晨的陽光下給花澆水,他臉上的喜悅與所有新婚的男人如出一轍。但是阿珍卻不快樂,民豐里的婦女們都看出來了,她們說脾氣再壞的女人也不會像她那樣,好像別人都欠了她的債。有一天人們看見阿珍端著一碗粥跑到門口,怒氣沖沖地喝了一口,突然回過頭朝花匠尖叫了一聲,又放糖了,告訴你別在粥里放糖,我不是六小姐,我討厭在粥里放糖,你不長耳朵嗎?果然不出所料,阿珍的不快樂,也與六小姐有關。阿珍有一天抓著一隻銀耳挖子到桃子家訴苦,你看看這種東西,他說是給六小姐留著的,他天天要來給我挖耳朵,阿珍怨恨交加地向桃子的母親揮著銀耳挖子說,我又不是六小姐,我耳朵里乾乾淨淨的,誰要他來挖?桃子的母親忍著笑說,他來給你挖耳朵有什麼不好?挖耳朵很舒服的,那是他對你好。阿珍幾乎叫喊著說,不是對我好,是對六小姐好!他每天還要來給我捶腿敲背,一副下賤的奴才樣,噁心死啦,我又不是六小姐,我不要做她的替身。桃子的母親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勸阿珍說,你也別太計較了,半路夫妻,他對你好就行了。阿珍稍稍平靜下來,自己拿銀耳挖子在耳朵里掏了一下,突然冷笑一聲說,對我好?這種好法我受不了。桃子的母親預感到花匠與阿珍的夫妻做不長,果然就做不長,春天剛剛過去,民豐里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剛剛綠透,阿珍就拎著一口皮箱離開了民豐里。人們記得阿珍臨走時砸碎了花匠窗台上的三盆月季,砰,砰,砰,沉悶的三聲巨響使民豐里的鄰居們嚇了一跳,他們紛紛把頭探出窗外,看見阿珍正拍著手上的泥土,阿珍對著三盆月季的殘骸說,砸死你,砸死你這個反動軍閥六小姐。
花匠追出門外朝阿珍喊,走就走了,你怎麼砸我的花?花匠這麼喊著聲音突然嘶啞了,他開始是想追阿珍的,追了幾步又退回去,退回去抱起他的花。人們看見花匠抱著那株露出根須的白色月季,臉上已經老淚縱橫。後來有人站在一旁,充滿憐憫之意地看花匠為花換盆,問,換了盆能活嗎?花匠說,能活,這盆白月季不容易死的。又有人過來開門見山地問花匠,阿珍跟你離婚了?離了。花匠悽然一笑,用手拍了拍盆里的土說,她不像,是我看錯人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像。這些年花匠老了,頭髮花白,腰背也駝了。即使花匠不老民豐里的人們大概也不會去管他的閒事了,從花匠那裡人們得出某種新鮮的結論,有的人的閒事別人是管不了的,管了也是越管越糟。但是民豐里的人們不會喪失樂於助人的天性,所以去年花匠突然向鄰居提出要借一輛板車時,桃子的母親一口答應,當天就去菜場把板車拖回了民豐里。她把板車交到花匠手裡,隨口問了一句,你要板車拖什麼?花匠的蒼老的臉上又露出了少年般的靦腆,他輕聲說,拖一個人。桃子的母親追問道,拖誰?花匠低下頭搓他的手,搓了一會兒說,是六小姐回來了,她男人死了,她病得很厲害。花匠的喉嚨里咯地響了一聲,像呻吟也像哽咽,他說,不瞞你,她也快死了。桃子的母親驚呆在板車旁,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現在把她拖回家幹什麼呢?人都快死了,拖回家幹什麼呢?花匠在板車上拾起一片菜葉扔掉,他說,不幹什麼,把六小姐拖回來,讓她看一眼我的月季花,你不知道,她最喜歡白色月季花了。消息驚動了整個民豐里,那個黃昏當然是二十年後的黃昏,民豐里的人們匯集在大門洞兩側,等待傳說中美麗而神秘的六小姐重訪舊地。他們看見花匠拖著板車慢慢地過來,擠進狹窄的門洞,他們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看板車上躺著的人,看清楚了,六小姐竟然是一個面若黃紙奄奄一息的老婦人,六小姐進門的時候眼睛朝左側一瞥,左側都是孩子,那目光充滿了溫柔和慈祥,又朝右側一掃,右側多為婦女,那目光卻依然是矜持和高傲。夜裡有人趴在花匠家的窗台上朝裡面窺望,看見屋裡徹夜亮著燈,除了燈還點著許多蠟燭,六小姐就躺在一塊床板上,她的枕邊放著那盆白色的月季花。他們看見花匠坐在旁邊,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都以為他睡著了,但花匠突然站起來抓住六小姐的腳敲了幾下,篤,篤,花匠的動作非常輕柔而嫻熟,這時候窗外的人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她已經咽氣了,花匠還在給她敲腳!
事情確實如此,花匠把六小姐拖回家的那天夜裡六小姐就死了。民豐里的人們很難確定花匠和六小姐的關係,他們最終是否算是做了一回夫妻?但他們第二天都往花匠家送了花圈或線綈被面的幛子,不管怎麼說,那是民豐里的人們最尊崇的風俗。
末代愛情自序
九三年遙遠的波赫依然是戰火紛飛生靈塗炭,我經常從電視上看見一些年輕英俊的斯拉夫人種的士兵在硝煙中穿行的鏡頭(或是斷了一條腿躺在擔架上),也是在電視上,我看見無數男歡女愛糾纏不清沒完沒了的連續劇,每劇必有一首悽愴動情的主題歌,每天夜裡準時刺痛你的耳膜。那恰恰是世界的兩個方面,一個是真實而平靜的血,一個是虛幻的賺人眼淚的戲。我們只能生活在其中,玩味他人或者被他人玩味,去打仗或者製造打仗的武器,去演戲或者欣賞別人演戲。我們只能這樣,不管是九三年,還是九二年或九四年。九三年像所有的年份一樣,對於我也是有苦有樂。九三年南京的夏天並不很熱,相信冬天也不應太冷,正如我蝸居在閣樓上寫出的作品,不是很精采,但也不會讓我很失望。寫作者為自己作品的好壞擔驚受怕,本身是一件令人憂慮的事,但我不想避諱這種忐忑的心情。好在那篇作品完了,我又可以寄希望於下一部小說了。
與我同住南京的作家葉兆言說,作家就他Ma的得寫。隨遇而安,隨遇而樂,最重要的是保持一種良好的創作心情——是不是這樣?我想應該是這樣。九三年冬天的夜晚,窗外寒風呼嘯,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冥冥中說,你一個字一個字地到底要寫到什麼時候?另一個聲音卻說,寫你的吧,別東張西望,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除了寫作你還能幹什麼?還能幹什麼?嗯?
木殼收音機
莫醫生撐著黑布雨傘走過鐵路橋的橋洞,聽見一種哐噹噹的金屬撞擊聲從頭頂上滾過去,手裡的傘輕輕地往上蹦了一下,莫醫生把傘斜撐著快跑了幾步,回頭看見一列貨車剛剛從鐵路橋上通過。貨車是黑色的,漆寫了一些白色的文字和標碼,沒有車廂的那幾節蒙著油布,它們挾卷著一陣風響在莫醫生的視線里一閃而過。
莫醫生嚇了一跳。雨已經停了,或者城北的這條街道上並沒有下過雨,莫醫生收起傘,發現碎石路面仍然很乾燥,沒有雨的痕跡。莫醫生覺得天氣有些奇怪,他從城南的那位病人家裡出來時,明明是下著雨的。他竟然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在哪段街道上突然停止的。莫醫生沿著街道的左側走了一段路,看見石碼頭的空地上堆積著一座小山似的垃圾,有一條狗在垃圾堆旁邊轉悠。莫醫生用傘朝嗡嗡亂飛的蒼蠅揮了幾下,走到街道的右側,右側是密集的民居,沒有垃圾堆。昔日棉花店的大門虛掩著,莫醫生無意中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躺在竹榻上,女人好像睡著了,莫醫生發現她穿著短褲。莫醫生因此在昔日棉花店的門前停留了兩秒鐘。他沒有想到竹榻上熟睡的女人突然翻了個身,她睡眼惺忪地朝著門外啐了一口,莫醫生聽見她罵了一句極其難聽的髒話。莫醫生又嚇了一跳。他拔腿就走,在剩餘的那段歸家路上,他的心情忽然變得陰鬱而煩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