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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找份什麼工作?”汝平問。
“秘書打字員什麼的,”她說,“電視台你有路子嗎?或者報社、圖書館也行。要高雅一點的工作。”
“打掃廁所行不行?我們這兒鬧水災了,缺個清潔工。”“我沒閒心聽你幽默。”她說,“我電大畢業了,沒有合適的工作,我太苦惱了。”“幹了工作更苦惱,還不如什麼都不干,在家吃飯睡覺看電視,什麼苦惱也沒有。”
“你真可惡。我再也不理你了,呸!”她大概對著話筒啐了一口。電話就啪地掛斷了。
史菲再次到楓林路時已經有了變化。她坐在汝平的床上,一言不發,埋頭玩著吉他,撥弄出一些單調刺耳的噪音。他注意到她新近燙了頭髮,頭上很密集地布滿了卷捲毛。史菲顯得有點老,或者說像一個年輕的家庭婦女。但汝平不忍心把他的看法說出來,因為史菲明顯地為自己的頭髮感到驕傲。“老虎在外面。””她突然說,“他在外面等我。”“老虎是誰?”“我的男朋友呀。他老是跟著我,我到哪兒他到哪兒,他像一條跟屁蟲。”“怎麼不讓他進來?諒他也不會咬人。”
“他不願意。”她抿抿嘴唇,矜持地說,“我也不願意,因為愛情應該是秘密的。”汝平掀開窗簾,看見一個瘦高的穿皮茄克的男孩站在一棵樹下,跺著腳取暖。他的衣領豎著,頭髮很長很亂,手上夾的香菸一明一滅。汝平想他的樣子是典型的電影裡的失戀者。“你找到工作了嗎?”“找到了。殘疾人基金會。做檔案員。找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哦。”她佯怨地嘆了口氣,“現在我總算自立了。”“好好工作。記住,不要得罪上司,不要多打電話,不要多說話,要多打開水,多掃地,多抹桌子。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別說這些了,煩人,我找你商量正事。我想跟老虎吹,他這人太淺薄,一點也沒有教養,光知道追女孩,他還跟人打架。我想吹,可他說想吹就紅了我。紅了是什麼意思?”“殺了你。用匕首或者菜刀,或者水果刀。”“媽呀!”她抱住臉叫了一聲,“別嚇我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這很簡單。你要怕死就別吹不怕死就吹。”“討厭。人家痛苦死了,你還幸災樂禍。”她猛地敲了一下,吉他一根細弦崩地斷了。她把那根弦拉下來,在手指上繞著,“他愛我愛得太深了。他說我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就愛上了我。我相信他會殺我,因為愛情都是瘋狂的。”“騙人。”汝平說。“你說誰騙人?”她又敲了一下吉他。
“你把我的吉他弦弄斷了。”汝平把他的吉他搶了過來。“愛情真是可怕的陷阱。”她又嘆了口氣,說,“我每天做惡夢,夢見誰在追我,一會是老虎,一會是杜丘先生,一會是義俠佐羅,他們都披著斗篷,帶著兇器。亂七八糟的。有一次我還夢見你,你來拽我的腳,把我從懸崖上往下拉。”“這是受迫害的妄想,也叫少女綜合症。別害怕,不過是夢而已。”史菲低下頭。她的細長的雙腿從地上抬起來。她穿著紅色的棉皮鞋,兩隻紅色的腳尖並起來,篤篤敲了兩下。她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說,“唉,誰能解放我的痛苦?”“你也別太痛苦了。馬克思說愛情都是過眼煙雲,一個人應該獻身於革命。”“看來我只能忍受命運的擺弄。”史菲突然輕聲嗚咽起來。她的瘦削的雙肩微微顫動著,一雙手含在唇邊。汝平看著史菲的一滴淚真實地凝結在臉腮上,他想一個女孩的嗚咽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具有一定的美感。
“那個雨夜真美好。”史菲走出汝平的小屋時回頭說。“每個雨夜都美好。你可不要去死。”汝平倚著門對女孩高聲叫喊。他看著女孩跟樹下的男孩挽起了手,消失在楓林路上。這時候他突然想起史菲的雨傘再次遺忘了。那把傘放在門後。小巧玲瓏。傘面是漂亮的花布,傘柄上墜著一個發亮的金箔,汝平認為這把雨傘精緻而巧妙,它的主人卻是個頭腦簡單的傻女孩。楓林路的居民經常在早晨看見一個漂亮女孩走出汝平的屋子。她挨著牆走路,有時一邊走一邊用梳子梳理頭髮。他們知道女孩和汝平是什麼關係,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說那就是上官紅杉,被外語學校除名的小野雞。
汝平開始跟著上官紅杉四處尋覓新職業,他像一種滯銷的商品被她不負責任地推銷。上官紅杉說,這位先生在哈佛和劍橋留過學,精通四國外語,特別擅長於經濟管理,總之他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一隻鍍金的名片盒,盒子裡裝滿各種名片。她帶著汝平去找名片的主人。有的她認識,有的只打過一個照面。這樣不免會碰到一些尷尬的場面。上官紅杉衝著某位經理說,張經理,你好哇,多日不見啦。對方卻不認識她。上官紅杉就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白酒,難道白陪了?她天生有這種遇事不慌應付自如的本事。每逢這時汝平心裡像爬滿了蒼蠅,他看著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飛色舞的表情,心想這就是男人的嘴臉。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這種下流的嘴臉。他們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得永遠不鬆開。
在一家公司擁擠的電梯裡,汝平看見一個西裝革履肥頭大耳的經理先生,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激烈地搏動。他的一隻手似乎是無意地搭在鈕扣上,小心翼翼觸碰著上官紅杉的胸部。上官紅杉微笑著,對那雙被煙燻黃的手視若無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腳。她沒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聽見上官紅杉輕柔地說了一句話,經理,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後來,汝平看見上官紅杉的手指上出現了那隻方戒,他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他問她:“這玩意哪來的?”她把戒指摘下來對著陽光照了照,說:“很好的金子是嗎?我最喜歡金子的顏色了,它很溫暖。”他問她:“怎麼弄來的?”她說:“你別管,自然是等價交換了。”汝平徹底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女孩說:“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長髮,說:“你別血口噴人,我不是婊子。我只是個壞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憂傷地說:“我對整個世界失望了。我準備去買一瓶安眠藥,你肯陪我去嗎?”女孩說:“自己去吧,一瓶不夠,最好多買幾瓶。”後來汝平就在上官紅杉介紹的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任職,每月薪水三百元。這使他初步擺脫了拮据的生活。他開始抽他所喜愛的英國捲菸,穿名牌服裝和運動鞋。有時候他從鏡子裡凝視自己的臉,那張臉年輕而驕矜,眼神卻流露著永恆的迷惘之情。汝平覺得有必要拷問鏡子裡的那個人,他對鏡子裡的人非常厭惡和不滿。汝平說,你是什麼東西?暴發戶?二流子?小爬蟲?活殭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汝平漸漸地開始躲避上官紅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種難以容忍的劣跡,心情就無法平靜。他夜裡出門,獨自在街道上遊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對深夜空曠寂靜的城市,發現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著天空伸出十指,天空變得無比堅固,他無法用手指將它捅穿。
有一天汝平推開他的房門,看見上官紅杉坐在床上,側身翻弄著床單。“你在找什麼?”“胸罩。”她沒有抬頭,說,“去哪兒玩了?”“隨便走走。我很悶,胸口好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兒堵住了。”她說,“對我沒有興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生活。我在考慮怎樣改造你,你是一個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別想改造我,我對自己非常滿意。你看見我的胸罩了嗎?”“對於我來說,改造或者拋棄,只能做一種選擇。”女孩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汝平,突然笑起來。她說,那就拋棄吧。我無所謂,其實你也一樣。她開始從抽屜里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品、衛生紙和拖鞋,統統塞進一隻大號登山包里。汝平看見那隻登山包就明白她是準備收拾東西的。他有點沮喪地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臉蓋住,他不想讓女孩看到他的臉。“我會懷念你,你讓我想起睡覺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說。“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說,“你這個偽君子。”汝平覺得渾身冰冷。他掀掉臉上的枕巾,看見女孩充滿魅力的背部和髖部,還有輪廓美麗飄逸的臉,它們在室內的幽光里漸漸淡去。這時汝平再次聽到了空氣中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這聲音使他陷入極度恐懼和悲傷之中。“這個要給你留下嗎?”她舉著一盒避孕藥具說。
“不要。你要就帶走吧。”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說著推開窗子,一揚手把那盒東西扔到了窗外。然後女孩走到床邊,在汝平的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那是冰涼的一吻。充滿垂死的氣息。現在汝平仍然回想著那種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來自女孩濕潤性感的紅唇。女孩離去的時候輕輕拉上了門。我聽見她的腳步在窗前匆匆而過。室內一片黑暗,懸掛在窗台上的風鈴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內容。我看見一些傷感的空氣從我面前迅速跳走,它們在各個角落裡微微啜泣。我在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中昏然睡去。亂夢紛至沓來。我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站在許多圓圈裡。音樂響起來,她們開始舞蹈,最後從我身邊掩面而過。她們就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在剩餘的冬天裡,汝平蝸居在楓林路的小屋裡埋頭寫作一部愛情小說。快結尾的時候他突然對這部小說感到厭惡透頂,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細節都流於俗套,他想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一部糟糕透頂的小說呢。汝平把一疊稿紙一張張撕碎,然後抱到門外一把火燒掉了。他看著紙堆在風中很快變成一堆灰燼,他繞著紙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後他鎮定了一下精神,決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來到西寧路上的咖啡館門前,發現昔日寒傖簡單的門面被裝修得富麗堂皇,玻璃門上用綠漆寫著一個舶來語:伊甸園。他不明白這個名字是否能增進食慾。但他認識到一個問題: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奇妙的變化。
這一天汝平和上官紅杉再次相遇。他看見上官紅杉和一個灰頭髮的外國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開,但這種躲避在他看來顯得委瑣,他乾脆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他想這純粹出於偶然,像那種愛情電影的情節,人物的表現應該自然流暢。他注意到上官紅杉化了很濃的妝,這是一個變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嫵媚動人。他冷靜地觀察著他們,聽見女孩用流利的英語和灰頭髮親切會談。她沒有看見我?她為什麼看不見?汝平不無憂鬱地想。他甚至有一個衝動的念頭:走過去坐在他們中間,或者把灰頭髮趕出咖啡館。但他沒有必要幹這種愚蠢的事。再說沒有一部好電影會出現這種場面的。